且说杨炯自耶律拔芹那星芹院出来时,天已蒙蒙亮,东方天际染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栖云居的晨雾虽散了大半,却还留着些微湿的凉意,沾在衣襟上,沁得人肌肤发紧。
他昨夜被这小野猫缠磨得狠了,此刻双腿发软,腰杆也似松了筋般,几乎是扶着廊柱一步步“挪”出来的,哪还有半分平日大将军的英气,倒像个被抽了魂的白面书生般狼狈。
刚转过抄手游廊,便见廊下立着个穿青碧色比甲的丫鬟,正是耶律拔芹的贴身大丫鬟春桃。
这春桃生得伶俐,眼梢眉角都带着几分灵气,见杨炯这副模样,当即用帕子捂着嘴,肩头轻轻颤着,想笑又不敢笑,只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压得低低的:“少爷安。”
杨炯被她这模样看得老脸一红,耳尖都泛了热,忙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摆了摆手:“少夫人还在熟睡,你们莫要高声,小心扰了她歇息。”
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飘向星芹院的房门,想起昨夜耶律拔芹那娇憨又蛮横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泛了点笑意,又怕春桃看见,忙敛了神色问道:“文书可送来了?”
春桃收起笑意,双手交叠在身前,神色顿时正经起来。她虽是耶律拔芹的贴身丫鬟,却也兼着栖云居的内务,王府里大小事多少都能沾着些,此刻见杨炯问起正事,便知是要紧事,忙回道:
“少爷要的那条约底案,福总管昨夜寅初就送来了,奴婢怕放别处不妥,一直贴身带着呢。”
说着,春桃便从身后的青布挎包里取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纸页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墨香,显然是刚誊抄不久。
杨炯伸手接过,低头翻看时,见《长安反恐条约》《租借法案》的条目都清清楚楚,框架皆是自己先前拟定的,不过是换了些措辞,字句间更是严谨。
他随手翻到“租金租税”那一页,见数额全无差错,便满意地点点头,抬眼对春桃道:“你办事倒细心,回头自己去内库领些需要的东西。”
春桃喜上眉梢,又行了一礼:“谢少爷恩典。”
杨炯将底案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又扶着腰缓了缓。昨夜那番折腾,此刻腰腹还隐隐作酸。
他不再耽搁,转身便往外走,脚步虽慢,却多了几分沉稳,毕竟入宫送底案是正事,容不得半分懈怠。
出了栖云居,街上已有了行人,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菜篮的妇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嘴里说着家常话,倒有几分烟火气。
杨炯骑马行在街面上,不多时便到了皇宫正门。
守门的禁军见是他,忙躬身行礼,不敢有半分阻拦。入宫后,他直奔兵部衙门,兵部一众职官早已在堂内等候,见杨炯来,左侍郎忙迎上前:“王爷,您可算来了,这底案若是再迟些,那谈判怕是又要拖上些时日了!”
杨炯将底案递给他,手指点着其中几条:“这‘边境联防’一条,须得跟北境六州的守将通个气,让他们提前备着;还有‘租金’的多少,户部那边怕是要咬着不放,你多跟他们磨磨,就说这是为了防塞尔柱人,不要只顾眼前利益,耽误不得。”
兵部侍郎一一应下,又引着他去了户部。
户部侍郎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捧着底案看了半晌,皱着眉道:“这‘南洋香料税’要分三成给海军,是不是太多了?国库如今还要支应明堂的修建,怕是……”
“不多。”杨炯打断他,语气坚定,“海军要造铁甲舰,要派船队去深海,哪一样不要钱?若是香料税跟不上,船队停了,日后南洋的收益岂不是全没了?大人是老臣,该知道‘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老侍郎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也罢,便依王爷所言。”
杨炯当即又嘱咐了几句谈判细节,见日头已升得老高,才转身离开两部衙门。
诸事已毕,杨炯倒是没急着出宫,反倒沿着宫道慢慢走,这皇宫他自小就熟,幼时跟着父亲入宫赴宴,总爱在宫道上乱跑,那时的宫墙还是朱红的,地砖缝里长着些青苔,如今再看,宫墙重新刷了漆,亮得晃眼,地砖也换了新的,连幼时常爬的那棵老槐树,都被移栽到了御花园,只剩个空荡荡的树坑,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怅然。
正走着,忽闻一阵清冽的花香,顺着香气望去,正是芍药园。
杨炯脚步一顿,想起李潆最爱的便是白芍药,他快步走进去,只见满园皆是白芍药,一枝枝攒三聚五,开得热闹极了。
那花瓣洁白如羊脂玉,瓣边还泛着点淡淡的粉晕,花蕊是鹅黄色的,细细密密地攒在中间,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粉飘下来,落在衣襟上,痒丝丝的,香气清冽,不似牡丹那般浓烈,却沁人心脾,闻着便让人舒心。
杨炯看着这满院白芍,心里忽然软了下来。
李潆这次回京城,为了两个姐姐的事劳心费神,如今尘埃落定,又要回兴庆府,定是心绪不畅。
当即,杨炯便想摘些花,做个花束送她,也算是份心意。
于是忽,杨炯便伸手去摘,指尖刚触到一朵开得最盛的芍药,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叫喊:“哎呀!哪个天杀的敢摘三公主的花!你不要命了不成!”
杨炯手一顿,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红衣的太监从园角的小屋里跑出来,脸上满是急色,手里还拿着个洒水的铜壶。
可待他看清摘花的是杨炯,那急色顿时僵在脸上,脚步也停住了,忙躬身行礼,声音也低了八度:“奴才……奴才参见王爷。”
杨炯倒是认得他,这太监窦神宝早年一直跟在李潆身边,做些传信跑腿的事。
他放下手里的芍药,疑惑道:“窦神宝?你不是在内侍省当差吗?怎么跑到这园子里养花来了?”
窦神宝苦笑一声,直起身时,杨炯才见他眼角有了些细纹,红衣也洗得有些发白,不复往日的鲜亮。
窦神宝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王爷您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公主不在宫里,奴才没了靠山,田公公便把奴才打发到这芍香圃,说是给三公主看园子,其实不过是个洒扫的差事罢了。”
杨炯闻言,心里也替他惋惜。
这窦神宝出身宦官世家,家里连续三朝都有子弟入宫当差,其余人要么做官,要么从军,哥哥窦神兴如今还是马军司同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窦神宝自小就跟着李潆,为人沉稳,知进退,还有些军事才能,当年李潆还想把他推荐到枢密院,可大华从来没有太监领军的先例,这事便不了了之。如今李潆离宫,他自然成了被排挤的对象。
杨炯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过几日三公主回兴庆府,你便跟着一起去吧,省得在这宫里受气。”
窦神宝眼睛一亮,忙躬身谢道:“谢王爷恩典!不过……三公主方才已经来过了,她吩咐奴才,等陛下的登基大典过后,就跟着她去兴庆府。”
“李潆来过?”杨炯一愣。
待见到窦神宝点头,当下也顾不得再多说,伸手快速摘了几朵开得最盛的白芍药,用草绳简单捆了,做成个松散的花束,转身就往园外跑,连窦神宝的谢声都没听清。
杨炯一路疾跑,宫道上的内侍宫女见他这般模样,都纷纷敛衽侧身,眼波里带着几分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他跑出御花园,一直跑到出宫的甬道,都没见着李潆的身影。
“难道是去别处了?”杨炯喘着气,扶着宫墙停下,心里正疑惑,忽听得一阵笛声,从远处传来。
那笛音初听时清亮明快,像山涧里的流泉,叮叮咚咚地淌进耳朵里。可细听之下,却又带着丝丝缕缕的滞涩,像是春日里被雨打湿的柳絮,飘得慢,落得沉,藏着说不出的愁绪。
杨炯一听这笛声,便知是李潆。除了她,没人能把笛子吹得这般又飒又愁。
当即,杨炯顺着笛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大庆殿屋顶上,正坐着个身影,不是李潆还能是谁?
杨炯快步走过去,仰头一看,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色紧身锦袍,袍袖上绣着暗纹云鹤,阳光一照,金线闪闪,晃得人眼晕。
头发没梳复杂的发髻,只挽了个马尾,用一根银丝带束着,乌黑的发丝垂在背后,被风一吹,便轻轻飘起。
李潆眉峰轻挑,淡如远山,不描而黛,却带着几分自由英气。眼瞳深黑如墨,望过去如若寒潭,深不见底,此刻却半眯着,望着远处的宫墙,带着几分倦意,更显孤绝。
杨炯看得有些发怔,去年秋日,他也是在这大庆殿外,看见李潆坐在屋顶吹笛,那时她还穿着青色的襦裙,笑得眉眼弯弯,笛音里满是少年意气。
如今不过一年,宫墙依旧,笛声依旧,可人事却变了太多,连他自己,都从去年的纨绔,成了如今权倾朝野的王爷,不由得让人唏嘘。
正愣神间,笛声忽然停了下来。
李潆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