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立刻不耐烦地赶他走,“去吧去吧。”
沿着山壁往下两层,就是姑娘们放灯的回廊。得非常用力地探身出去,才能让灯飞起来,其实也有几分危险。
不过云城立于雪山之巅,这种事儿实属稀松平常,就算不是人人习武,也多少都会学些轻功。
这放灯的大多是姑娘,几百个姑娘凑在一起的场面,实在是叽叽喳喳喧闹不已。姑娘们还都比较大胆,聚在一起公开议论哪位公子生得俊俏,哪位武功高强,又有哪些适合做夫婿。
有个黄衫女子直接指着某盏灯笼大喊:“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情郎吗!”
旁边被她打趣的红裙姑娘干脆泼辣道:“是,宋公子本姑娘已经定下了,大家都别觊觎啊!”
李莲花觉得他幸好是没上去,不然这会儿底下的尖叫声大约全是:快看快看,二小姐的人!
……
他丢不起这个脸。
他抬头看了看,“这灯上还有字啊?”
叶灼“嗯”了一声,“不是歌会吗,有许多姑娘会唱情歌表白的。灯上写的多是歌词。”
“这离逐月崖也就三四丈吧,稍微运点真力就能让上头的人听见——但我总疑心这样会引得对方得意忘形而掉下来。”
李莲花十分赞同地点点头。
往崖壁里走两步,就有卖灯的,还有卖各种吃食的。
“这个别处吃不到,你要不要试试?”叶灼指着一个火炙摊,要了两串不知是什么的肉,用眼神示意李莲花付钱。
那肉一串竟要五两银子,这些年攒的钱瞬间便去了十分之一,老狐狸顿时感到一阵肉痛。
李莲花一边掏银子一边摇头,“叶姑娘,你这是待客之道吗?”
叶灼只是笑,“这是鼍龙肉,寒潭里生的,被传为《山海经》中神兽何罗鱼,包治百病,不过当然是骗人的。肉又柴又腥,处理起来很费功夫,远不如它的皮有价值——不过止咳补气是有的。”
“你知道吗,小的时候大人总是告诫我们不要进入大雪山,里头有许多上古凶兽。”叶灼小口咬着,“我想去又不敢一个人,就骗我阿姐说,里面有上古食材。”
李莲花顿时唇角勾起,微微摇头。
这丫头当真跟李相夷小时候很像,聪明骄纵,属于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
他也曾骗师兄私闯禁地,差点双双毙命,回来两人一起挨了好一顿打。师兄发誓再也不给他带糖,他费了好多心思,又是自制兵刃,又是机关暗器的,送了一箩筐。
虽然最后……得了个那样的结果。
“啊,这雪莲也是云城特产。”叶灼弯腰指着糖水摊上的罐子,“婆婆,给我们来两份桃胶红枣雪莲。”
李莲花认命地继续掏钱。
“姑娘,你夫君好温柔啊。”阿婆将银子收进荷包里,笑呵呵地祝福他们,“现在难得有愿意陪夫人逛街的啦,祝你们白头偕老啊。”
叶灼笑笑不说话。
李莲花也懒得解释了,总不能每遇到一个人都解释一遍。
可能他们俩这个年纪,没成家的已经非常罕见,这样并肩走在一处,便人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了。
看起来她今晚上是非得把他的钱花光,专挑昂贵的吃食玩具。
“叶姑娘,我这可只剩这最后一百文了,你想好了要买什么?”
“唔……”叶灼环顾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糖铺跟前,“这个。”
盘子里晶莹剔透的彩色糖珠,垒成了宝塔一般的形状,被灯火一照煞是绚烂。
虽然摆盘精致,但确实也只比普通的糖贵一点点,一百文买了整整一斤。
叶灼伸手就拈起最上面的一颗,转身举到李莲花唇前。
他愣了。
叶姑娘眼里盈着柔情蜜意,唇角弯弯,灯火映照着她绯红的脸颊,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二十六岁了,倒像是十六岁的小姑娘。
他犹豫了两秒,张口将糖含入嘴中。
这下换叶灼怔愣了,良久忽然一笑,眼神里跳动着莫名的欣喜。
她原本只想调戏他,看他偏头无奈的样子,然后将那颗碰过他唇的糖吃掉。
她低下头,又拈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
李莲花什么都没说,看着她脸上飞起红晕,眉梢微动,嘴角微微上扬。
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口感有些不对,转脸问摊主:“这是什么糖?怎么里头如此辛辣?”
“公子,这是酒心糖。”
什么?
叶灼下意识要吐出来,可已经晚了。
一酡微醺的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眼前人晃了晃,出现了重影。
李莲花眉头轻拢,看她这副神志不甚清明的模样,有些担忧。
“叶姑娘?”
她眨眼,茫然四顾,不确定道:“你在叫我?”
他顿时哭笑不得,“叶姑娘,你这次又是什么?”
她猛地甩了甩头,看上去想要努力恢复神志,但是反把自己甩得晕头转向。
李莲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胳膊,她仰着脸问:“你是谁?”
李莲花一本正经:“你的主人。”
李莲花传音给人群中的方小宝,“我送叶姑娘回去了,你一会玩够了就自己回房吧。”
方多病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叶姑娘一副神志不清、脚步虚浮的样子,立刻关心道:“叶姑娘怎么了?”
“她误饮酒,醉了。”李莲花把人揽在怀里,“没什么事,我反而担心她伤到人。”
“哦哦,那我陪你一起。”方多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巨大的电灯泡,他只觉得李莲花一个病人和叶姑娘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走夜路会有危险。
叶姑娘的房间是栋单独的二层小楼,建在纳兰夫人的墓室旁边,倚着冰湖。那边人迹罕至,地湿路滑,又没有什么护卫。
一路上叶姑娘乖巧安静,像是睡着了。
方小宝也难得没有喋喋不休。
夜色清明温朗。
四下寂静无声。
他踩着满地寒霜,仿佛要跟他们一起,在寂旷的雪原间一路行至天荒地老。
“应该是那间吧?你扶着叶姑娘,我去开门。”方小宝换了左手拿剑,捣鼓了半天才把门弄开,结果一推开门便怔在原地。
“怎么了?”
“啊,这,我还是避一避。”方小宝立刻知情识趣地退出来,“您请——”
李莲花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然后跨过门槛。
然后他也怔住了。
那里头一屋子的画,全部都是李相夷。
他斜倚窗框,仰头饮酒。
他负手而立,归剑入鞘。
他举杯饮茶,勾唇浅笑。
他横剑身前,杀气四溢。
他白衣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却偏过头背着人偷偷吃糖。
他红衣提剑,踏月而来,意气风发的脸从雾气中隐出。
他端坐高位,垂眸冷笑,伸手抚平衣角飘带。
他拔剑掩去半张脸,只用一只眼睛自下而上地看人。
李相夷。
李相夷。
李相夷。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种表情,都在画里永远凝固,封存在这世上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说过的话,做过的诗,与少年热血一同,字句烫烙。
清焰姑娘曾说,“我最擅长的其实是画,却只是不愿画与人看而已。”
她的画风不是时下流行的‘写意’,而是颇为古雅的‘工笔’,细致写实,纤毫毕现。
以狼毫小笔勾勒,随类敷色,层层渲染,尽其精微。
画中人像是穿透了十年光阴在凝视他,那份栩栩如生让他觉得心里钝痛。
叶姑娘曾说她其实不爱李相夷。
他信就是傻子。
与他年少时喜在人前炫耀的爱意不同,沉默的爱是寄不出的信,无法开口的挽留,伸出又收回的手。
其实这种时刻……他也不是未曾有过。
他本以为今夜心中已被填得足够满溢,却没想到又猛然撞入一片汪洋。
那挂在屋内正中央的一副,正是两人初见当晚,他一袭红衣,倚在窗框上饮酒,背后一轮银月如盘。
她在
愿君永如天上月,皎皎千古不染尘。
“阿灼。”他温声唤她,也是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来唤她。
“嗯?”她仰起脸,双眼迷蒙,本能地想要靠近他,“你在叫我吗?”
“阿灼。”他又唤了一声,抬手抚过她的脸颊。
他知道自己不该动心。
可是呢,身体会不自觉地依赖能让它感到舒服的东西,感情会不由自主地回应温暖坚定的眷恋。
那些故人抽身离去的时刻,是她无声填补了所有缝隙。也只有她能让他如此笃定,无论自己如何傲慢,如何绝情,如何伤害她,她都永远不会离开。
而且叶姑娘跟方小宝和笛盟主本就不同,她的见识和思想会吸引他靠近,她的狠辣决绝和喜怒无常也会让他想要一探究竟,既是棋逢对手,也是心领神会。
如果哪天她忽然消失,他就自然会发现心里空了一大块。
他不想再回避了,不想真正到死的那一天,会为这件事后悔。
灯火下她的脸小巧又可爱,望向他的眼神罕有地乖顺,不像平日眉目里总是带着一种横了心的锋锐。
他低头吻上她的唇时,也是大大地睁着双眼,眨了几下,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直到他叫了一声‘阿灼’后才回魂,怔愣着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这副钝感的模样出现在精明辛辣的叶姑娘的脸上,实在是让他有些情动。
“阿灼,我喜欢你。”他难得直白,嗓音惑人的低哑:“你呢?你愿意吗?”
叶灼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之前十几年她都不敢有非分之想,是在扬州那一夜后才生出莫名的期待,又在肖乔大婚后确认彼此的情意,在女宅的暧昧中不断发酵,悄悄萌发的情思早已长成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缠满了她的心。
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那你是只要李相夷吗?”
如果她说是,那也无妨。
她要李相夷,那他就给她李相夷。
叶灼缓慢地摇头,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我要你。”
无论你是李莲花,还是李相夷。
虽然这间屋子画满了十七岁的李相夷,可彼时他是风光霁月的武林盟主,身边有武林第一美人相伴——他离她太远了,远到她辞别扬州时甚至不敢去见他一面。
给她温柔,护她周全,带给她柴米油盐,教会她爱众生和爱自己的,都是李莲花。
李莲花一愣。
这句意料之外的回应让他情潮翻涌,难以自持。
骤然见到满屋年少的自己,除却第一眼的震撼和动心,也实在令人难堪……他一直知道叶姑娘如何惦念李相夷,说实话,他有些吃醋。
可转念一想,叶姑娘说过,世人只见李相夷张扬,不知他温柔。只见李莲花温润,不知你锋利。
李莲花和李相夷,本来也无甚分别。
他一挥手灭了所有的灯,将满屋的少年李相夷隐于夜色中。
唯余一抹清凉月色从二楼天窗透下来,照亮一张小榻。
他将她抱到榻上,俯身封住她的唇。
不同于之前的蜻蜓点水,这个吻激烈而缠绵,叶姑娘被吻得发愣,就这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直勾勾的。
她喝完酒像是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份,什么反应都慢了半拍,明明是做过花魁的人,在情事上却像个懵懂的小姑娘。
李莲花轻嗤一声:“女宅那个张牙舞爪的叶姑娘哪儿去了?”
她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闭上眼睛。”他耐心地教她,“回应我。”
她立即青涩地回应他,因为不会换气发出轻微的喘息。情动时双手主动环上他的腰,可就是不肯闭眼睛。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还是觉得不安全。
沦落青楼的那几年给她留下的创伤太深,动情是本能,害怕也是本能。
“别怕,阿灼。”他柔声哄着:“是我。”
“嗯,我不怕……”
他跪上榻,伸腿抵开她的双膝,细密的吻落在她唇角,颈间,锁骨,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下意识想要后缩,却又很快主动缠上来。
他知道姑娘家在这种时候都是理智上要忍耐矜持,可她却是身体畏惧,理智上拼命想要讨好他。
他心里一疼,停下了动作,柔声道:“阿灼,你不用勉强讨好我,也别害怕。”
“这不是一件需要忍耐和委曲求全的事。”
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在茫然地点头,身体仍僵硬地像是死了。
他复又郑重地抱紧她,伸手扣住她的后脑,缓缓加深了这个吻,另一只手开始顺着她的脊背曲线往下滑。
李莲花的唇微凉柔软,舌尖却暖到有些炽热,勾着她不停索取,浸润着药香的白皙手指勾开了她的寝衣,然后是肚兜系绳,直接向两侧扯开。
胸前传来一阵灭顶的酥麻,叶灼情不自禁漏出几声喘,却不知道差点把他的魂点着了——只觉得某人的手忽然没了分寸,揉捏地有些过。
叶灼无法克制地喘息,身体也跟着微微扭动,像案板上挣扎的鱼。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袖子,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敢放松。
“莲花……莲花……”
“嗯,是我。”
他撑起身低头看她,身下人发丝凌乱,两颊酡红,小口微张,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脸,眼睛里雾气蒙蒙的,可仍然能看出绝对的信任和依赖。
他轻而珍重地吻在她的眼睛上,又重复了一边:“别怕,是我。”
他的小姑娘太让人心疼了。
他要再慢一点,再温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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