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里,烟尘未散,寒意刺骨。虎痴端坐案后,目光如冰冷的秤砣,沉沉压在跪地的苟十九身上。
“此地,”虎痴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破死寂。
“熟田几何?丁口多少?现存粮秣、牲畜、屋舍?冻毙几人?尚存几人?据实报来。”
苟十九猛地一抖,枯瘦的身躯筛糠般颤栗。
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喉头咯咯作响,仿佛在竭力翻搅早已麻木的记忆。
半晌,她才嘶哑着挤出声音:
“回…回大人……”,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熟…熟田…约莫五千三百亩…多是…是靠山泉的好地……”。
他停顿,浑浊的眼珠费力转动,似在确认。
“丁…丁口…原本…原本有五百三十余口…男女老幼…还有…几十个半大娃子……冻…冻死饿死的…”。
他的声音陡然哽咽,被巨大的恐惧和习以为常的麻木吞没,。
“…怕…怕有七成了……活着的……活着的……估摸着…不到…不到一百口了……都是些…还能喘气的……老弱病残……青壮……青壮没几个了……”
“五百三十口,冻毙十之七八,存者不足一百口。”虎痴复述,声调平直,如同在核对冰冷的账簿。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直刺苟十九。
“不足一百口,要耕种五千三百亩地?春耕在即,尔等如何种得?”
这问题像根针,猛地刺破了苟十九麻木的外壳。
他脸上那层深重的恐惧竟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深入骨髓的认命感。
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虎痴,嘴角甚至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弧度,仿佛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常识:
“大人……”,他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声音里透着一股被这地狱规则浸透的绝望逻辑,“……这…这地…本就不是靠我们这些人…种得完的……”
虎痴的眼神骤然一凝!营房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苟十九继续道,语气平缓得令人心寒:“……每年…每年开春前…上头…上头都会送新的‘人’来…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活不过五年……”。
他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在谈论牲口的轮换。
“病的…没人治…饿的…没得吃…冻的…没得穿…死了…就扔乱葬岗…腾出地方…给新来的…人不够…上头自然会送…一直送…送到地有人种…粮能收上来为止……”。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这…就是这里的活法。”
“活不过五年…病了不治…饿了不食…冷了不穿……”。
这麻木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揭示了这片土地最赤裸、最残忍的真相!
这哪里是村落?分明是一座巨大、冰冷、以人命为燃料的死亡农场!
土地永恒,而人……只是消耗品!是不断填入磨盘的活牲口!
死寂!
营房里只剩下炭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刺耳地回荡。
浓重的血腥味与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几乎令人窒息。
亲卫士兵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惨白,眼中压抑的怒火几欲喷薄!
连虎痴那岩石般冷硬的面容,也如同冰面被重锤击中,瞬间绷紧,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劈!
虎痴缓缓阖上双目,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
再睁眼时,眼底那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更深的、近乎非人的冰寒覆盖。他必须将这一切,速报朱钰!
“军中,谁人识字?”虎痴沉声问道,声音已恢复钢铁般的冷硬。
“回将军!有!”疤脸一步踏前,抱拳应道,声音洪亮。
“队中有个老卒,名唤陈老栓,早年读过几年村塾,能写!”
“速唤来。”
很快,一个身形佝偻、满面风霜的老兵被带了进来。
他对着虎痴,叉手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虽有些迟缓,却一丝不苟。
虎痴一指案上粗糙的木牍和半截磨尖的炭条:“我说,你记。一字不差。”
“诺!”
陈老栓肃然应命,跪坐案前,拿起冰冷的炭条,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手指,屏息凝神。
虎痴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清晰,不带半分情绪,却字字如铁,敲打在寂静的营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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