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主上:”
“标下虎痴,于黑风坳旧奴丁营清点毕。”
“一、得熟田五千三百亩,地力尚可,然亟待春耕。”
“二、原丁口五百三十余,冻饿疫毙十之七八,现存丁口不足一百口,多为老弱病残,青壮力健者寥寥无几,几无可用之劳力。”
“三、存粮…”,
虎痴略顿,目光扫向疤脸,疤脸立刻低声报数。
“…存粮仅八十七石,牲畜尽殁,屋舍倾圮十之六七,残存者亦难御寒。”
“四、此营运作,实乃以人命填壑!旧丁活不过五载,病饿冻毙,视若草芥。春耕劳力不足,则岁岁自外强征新丁补入,周而复始,视人如薪柴!”
“五、此间惨状,非言语可尽述。标下亲见村外山沟冻毙女童十数,皆垂髫稚龄,衣不蔽体,相拥成冰雕!营中残存者,气息奄奄,命悬顷刻!”
“此地已成绝域死地!非以雷霆手段,佐以充足粮秣、药材、精壮人力,断难复耕活民!如何处置,伏乞朱帅速示!”
“另:此役,我军阵亡三人。甲字队张狗儿、乙字队李石头、丙字队王栓柱,皆力战殒躯。忠骸已妥为收敛,随信同返,魂归故里。”
“标下虎痴,恭候钧令!”
语毕,营房内落针可闻。
唯有陈老栓手中炭条划过粗糙木牍的沙沙声,留下道道沉重如铁的墨痕。
“念。”虎痴令道。
陈老栓捧起木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记录的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诵读出来。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每一句残酷的陈述,都如同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也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虎痴凝神听完,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无误。”
目光转向疤脸,“寻干燥油布,将此牍裹紧,密封,勿令风雪湿气侵染。”
疤脸立刻找来一块尚算完好的厚实油布,将木牍里三层外三层仔细包裹,捆扎得严严实实。
“山猫!”虎痴唤道,声如金铁交鸣。
“末将在!”山猫踏步出列,抱拳肃立。
“点精卒十名!备好担架!你亲自押送!”
虎痴目光如炬,命令斩钉截铁。
“将此密信,及三位弟兄忠骸,即刻启程!星夜兼程!直送定军山!面呈主上!不得延误分毫!”
“诺!”
山猫肃然应诺,眼中是沉甸甸的责任与痛楚——这担架之上,是指挥官的泣血陈情,更是袍泽未寒的尸骨!
山猫迅疾点齐十名最精悍沉稳的老卒,众人合力,将裹着三位阵亡战士遗体的粗麻布卷,极其小心地抬上临时寻来的简陋木担架,用绳索反复捆扎结实。
那油布包裹的木牍密信,被山猫郑重其事地贴身藏入最里层的衣襟之内,紧贴心口。
“虎尘君!末将去也!”山猫对着虎痴,重重抱拳。
虎痴只回以一字,却重若千钧:“快!”
山猫一行人不再多言,毅然转身,没入门外的风雪狂涛之中。
很快,他们的身影,连同那悲怆的脚步,便被无边的、咆哮的白色彻底吞没。
营房内,篝火将熄,光影摇曳。
只剩下虎痴、疤脸、亲卫,以及依旧跪伏在地、仿佛灵魂已被抽干的苟十九。
虎痴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
那炭条留下的墨黑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眼底。
五千三百亩浸透血泪的焦渴土地……
一百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枯槁生命……
山沟里那十几具小小的、冻僵的冰雕……
还有这以人为薪、冰冷高效的吃人规则……
这一切,连同那封紧贴山猫胸膛的密信,连同三位袍泽冰冷的遗骸,都化作千钧重担,压向了风雪弥漫的归途,压向了远方朱钰的肩头。
而他虎痴,此刻,必须如磐石般钉在这片死亡冻土之上。
在主上的钧令抵达之前,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无论前路何等艰难,他都要拼尽全力,保住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
风雪在门外嘶吼咆哮,营房内,余烬微光映照着虎痴如铁铸般冰冷、坚毅、又背负着无尽沉重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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