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彦城郊外的夜雾裹着暮春的凉意,漫过坑洼的土路,将沿途的矮树、荒草都晕成了淡墨色。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洒在蜿蜒的路上,像铺了层碎银,风掠过草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村落隐约的犬吠,倒让这夜多了几分寻常的静谧。
土路尽头,一匹乌骓马正慢悠悠地踱着步,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舒缓得像在踏碎夜的沉寂。马背上的人穿着玄色劲装,衣摆随马身起伏轻轻晃动,腰间银鹰带扣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冷光,那光不是寻常金属的亮,是淬了寒意的锐,却被此刻慢悠悠的姿态掩了大半,只剩几分若有若无的凌厉。
墨泯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偶尔摩挲着怀内的黑鹰令牌,青铜锈迹硌着掌心,那点凉意却没扰了他的闲心。目光扫过沿途景致:路边的野菊开得细碎,白色花瓣沾着夜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田埂边的稻草人歪着身子,身上的粗布褂子被风吹得轻轻晃,倒有几分憨态。
离前方那座荒祠还有百丈远,一阵粗粝的笑骂突然顺着夜风滚过来,夹着酒坛砸在地上的脆响,混着“卸胳膊”“扔去矿山”的恶语,把夜的静气戳得稀碎。墨泯眉梢微挑,手腕轻勒缰绳,乌骓马打了个响鼻,稳稳停在路边,蹄子在碎石上轻轻刨了两下。
墨泯翻身下马的动作轻得像片落枫,玄色劲装贴在身上,与周遭的浓黑融成一片,只剩腰间银鹰带扣偶尔映着月光,闪一下冷光。没急着靠近,反倒矮身躲进路边老槐树的浓荫里,树皮糙得磨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只透过枝叶的缝隙往祠门望。
那祠门早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几道深刀痕斜斜划在门板上,像未愈合的伤疤,此刻虚掩着,倒像个半开的鬼门关。檐角挂着的破灯笼只剩半截灯芯,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拖出道扭曲的影子,把门前石阶上的枯草染得泛着诡异的暖,像蒙了层没干的血。
两个汉子斜倚在门框上,各拎着个酒坛,玄铁弯刀松垮垮插在腰后,刀鞘上的泥点还新鲜着,一看就是刚从城外奔来。左边络腮胡的酒顺着下巴往下淌,浸得衣襟湿了一片也不管,拍着大腿笑,嗓门粗得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锣:“等墨泯那小子来,老子先卸她条胳膊!让他知道咱们黑鹰堂的厉害!堂主说了,谁先伤了她,赏五十两,够咱们去城里最好的窑子快活三天,再点两个水嫩姑娘!”
右边瘦高个连忙凑上去,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睛眯成条缝:“李哥说得对!我听人说,那墨泯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娘腔,咱们十几个兄弟围着她,还不是随便拿捏?对了李哥,堂主提的那个白小姐,真有那么标致?要是能把她抢来……”
话没说完,一道风忽然掠过去,快得像错觉。络腮胡只觉颈侧一麻,像被毒蝎蛰了下,刚要抬手去挠,眼前猛地一黑,手里的酒坛“哐当”砸在地上,酒液混着碎瓷溅开,在昏光里像摊凝固的血。
瘦高个还没反应,后心已被一只冷得像冰的手扣住,那力道跟烧红的铁钳似的,掐得他胸腔发闷,连呼吸都带着疼。刚要喊出声,喉间涌上股腥甜,眼前跟着一黑,也软倒在地,手指抽搐了两下,再也没动静。
她抬脚跨过酒坛碎片,玄色靴底碾过碎瓷,细响在静夜里却像惊雷,震得祠内的喧闹瞬间哑了半拍,连火堆“滋滋”的冒油声,都听得格外清楚。
墨泯他轻轻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像濒死者的最后一声喘,在空荡的山野里飘得老远。祠内景象豁然展开:中间的神台早塌了,泥塑神像断了条胳膊,半边脸埋在三寸厚的灰里,眼窝空洞地对着前方,倒像在笑这场自导自演的闹剧。
十几支牛油灯插在墙角的土罐里,火光晃来晃去,把围坐在地上的十几个打手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上,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跟着火光动,仿佛要从墙上扑下来。火堆上架着的野兔烤得焦黑,油滴进火里,“滋滋”响个不停,混着劣质酒的酸气,呛得人胃里发翻,连空气都变得浑浊。
王奎翘着二郎腿坐在神台废墟上,手里把玩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指腹反复蹭着上面的裂痕,倒像在掩饰心慌。脚边堆着几个空酒坛,酒液顺着坛口往下滴,在地上积了滩小水洼,散着刺鼻的酸臭。他脸上满是醉醺醺的得意,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调子淫靡得让人皱眉。
听到门响,王奎抬眼望去,看到墨泯时,先是一愣,随即眼睛瞪得溜圆,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猛地站起身,腰间的玉佩“啪嗒”掉在地上,却顾不上去捡,指着墨泯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墨泯!你……你竟敢自己送上门来!你是不是活腻了?”
周围的打手也纷纷抄起弯刀,“噌噌”的拔刀声此起彼伏,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直逼墨泯。可没人敢先上前,墨泯就站在门口,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像堵推不开的铜墙铁壁,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像腊月的寒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疼,连呼吸都得攥着劲,生怕吸进太多寒气,冻僵了五脏六腑。
一个瘦猴似的打手壮着胆子往前挪了半步,刀尖指向墨泯,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颤抖,连刀身都在“嗡嗡”作响:“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我们堂主可是吏部尚书的小舅子,你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尚书大人定让你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墨泯连眼尾都没扫那瘦猴似的打手,目光像淬了冰的箭,径直越过人群钉在王奎身上。她站在原地没动,周身的空气却像结了霜,连呼吸声都透着冷意,声音更是平得没一丝起伏,却带着能压垮人的重量:“王奎,我倒想问问,我墨泯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派人行刺、设局围堵,到底图什么?”
王奎被这眼神扫得后背发僵,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后背“咚”地撞在断神像上,碎泥块“哗啦”掉了一地,砸在脚背上也浑然不觉疼。他强撑着扯出个冷笑,手指攥得发白,声音却止不住发飘:“什么图不图的?我看你不顺眼不行吗!我姐夫是吏部尚书,在这紫彦城,我想动谁就动谁,你管得着?”
“吏部尚书?”墨泯低笑一声,那笑意没沾半分暖意,反而让周遭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像寒冬里冰面裂开的脆响,“就凭他那点能耐,也敢让你在我面前撒野?”
王奎被这话噎得脸色涨红,又瞬间褪成惨白。他原以为搬出吏部尚书的名头,墨泯至少会忌惮几分,可眼前这人眼底的冷意,比刀还锋利,竟让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完整:“你……你别太狂!我……我们黑鹰堂也不是好惹的!”
“黑鹰堂?”墨泯慢悠悠往前走了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他垂眸看着王奎,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却比怒目而视更让人胆寒,“我再问一遍,谁让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王奎被这眼神看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连说话都带着哭腔:“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哪有什么目的!你别血口喷人!”
“看我不顺眼?”墨泯停下脚步,离王奎不过两步远。她俯身捡起地上的玉佩,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上面的裂痕,动作缓慢却带着压迫感,“上个月西街茶铺,你派的人差点伤了我店铺的伙计;今日这荒祠,又带着这么多人围堵,若只是‘看不顺眼’,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王奎浑身一哆嗦。他原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没想到墨泯连茶铺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发,锦缎长袍贴在后背,冰凉得像裹了层冰:“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茶铺的事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墨泯指尖一松,玉佩“啪”地摔在地上,碎成两半。那声响不大,却让周围的打手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有人手里的刀都差点脱手。她抬眼扫过在场的人,目光所及之处,打手们纷纷低下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浑身抖得像筛糠。
“你们呢?”墨泯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带着钩子,勾得人心脏狂跳,“谁能说说,你们堂主到底想做什么?”
没人敢应声。几个离得近的打手往后缩了缩,脚底下的碎石被踩得“沙沙”响,却没一个人敢抬头看墨泯。方才还叫嚣着要“卸胳膊”“拿赏钱”的一群人,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觉得这荒祠里的风,比寒冬腊月的风还冷,刮得骨头缝里都透着疼。
王奎看着手下这副怂样,又急又怕,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想喊却喊不出声。他看着墨泯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冷,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被猫盯上的老鼠,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等着被撕碎。
“现在没人敢说了?”墨泯缓缓站直身体,周身的冷意更浓了,连灯火都似被这气场压得晃了晃,“方才你们不是挺能说的?不是要‘断我手脚’?怎么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
人群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抖声,有个打手没站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磕着头求饶:“墨公子!我们是被王奎逼的!他说要是不来,就把我们家人卖到外地去!我们真不知道您是谁啊!求您饶了我们吧!”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剩下的打手们纷纷扔下刀,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在荒祠里回荡,连王奎都被这阵仗吓得腿软,差点跟着跪下去。
墨泯没看那些求饶的打手,目光又落回王奎身上,语气冷得像冰:“现在,你还要说‘看我不顺眼’吗?”
王奎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淌,终于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声音里满是绝望:“墨公子!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是有人给了我五千两银子,让我把你引来这里!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谁啊!求您饶了我吧!”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快得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紧接着,一道黑影从窗缝里掠进来,单膝跪在墨泯身侧:“少阁主,查到了!王奎近期与城外一个神秘据点往来频繁,据点藏在废弃的清风窑里,里面不仅有二十多个打手,还囤了不少玄铁刀和蒙汗药。另外,我们在他府里搜到半封密信,只写了‘引墨泯至荒祠’‘事后灭口’几个字,没署名,但信纸边缘有个淡淡的黑鹰印子,和他腰间令牌的图案一致!”
影二的声音刚落,王奎脸色骤变,像是被踩中了最痛的软肋。他原本瘫在地上的身体突然绷直,眼里闪过一丝疯狂,猛地抓起脚边的酒坛,连带着坛底的碎渣一起,朝着墨泯的面门砸去,嘶吼声里满是破釜沉舟的绝望:“我跟你拼了!反正左右都是死,拉你垫背也值了!”
墨泯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只淡淡抬了抬下巴。身旁的影二反应极快,几乎在王奎抬手的瞬间就冲了上去,右手精准扣住王奎的手腕,指腹抵住他腕间筋脉,稍一用力,王奎手里的酒坛“哐当”掉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没等王奎痛呼出声,影二左腿一扫,精准踹在他膝盖弯处,“扑通”一声,王奎单膝跪地,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额头瞬间冒满冷汗。
另两个暗卫也立刻上前,一人按住王奎的肩膀,一人反剪他的双手,动作快准狠,不过两息时间,王奎就被牢牢制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像被困住的野兽。
“还想动手?”墨泯低头看着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温度,“你以为,凭你这点本事,能近得了我的身?”
墨泯转头看向影二,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王奎和这些打手都绑起来。另外,继续盯着王奎府里的动静,看看有没有人来取那半封密信,一旦有可疑人物,先扣下再审。”
“是!”影二应了声,立刻起身,身后的暗卫们动作利落,拿出麻绳就往打手们身上缠。那些打手本就吓得浑身发软,此刻见暗卫们出手狠辣,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有人甚至直接双手抱头,瘫在地上发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饶命”,没一会儿就被捆得严严实实。
王奎被暗卫拖着往门外走时,还在拼命挣扎,嗓子里挤出嘶哑的咒骂:“墨泯!你别得意!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你的!等他们来了,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墨泯没理会他的疯话,只淡淡扫了眼被拖走的王奎,转身走出荒祠。夜色更浓了,星子被云层遮住大半,只剩几缕微弱的光,洒在地上的枯草上。晚风卷着荒祠里的酒气飘来,却没吹散她眼底的冷意。
刚走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沙沙”声,不是夜风扫过树叶的自然响动,更像是有人刻意放轻的足音,落在枯草上,细得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墨泯脚步瞬间顿住,周身那点因事毕而起的松弛感骤然褪去,整个人像骤然出鞘的刀,连周遭的空气都似被这冷意凝住,连风都不敢再轻易吹动。树后一道黑影应声而出,单膝跪地时动作轻得像片落雪:“少阁主,属下有要事禀报,关于那黑鹰印子,查到了些线索。”
影三垂着头,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袖角,连声音都比平时更沉,“先前搜王奎府时,除了半封密信,还在他书房暗格里翻到块碎玉,玉上刻着的纹路,跟黑鹰令牌边缘的浅痕能对上,后来属下盯着吏部尚书时,见他跟黑衣人碰头时,黑衣人也摸出块一样的碎玉,两块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北’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更要紧的是,属下跟着黑衣人回据点时,隐约听见里面的人提‘三日后酉时’‘城西粮仓’,还说‘得赶在寿辰前把粮道掐住’,剩下的话被风声盖了,没听得太全,但瞧这动静,他们怕是要对紫彦城的粮草动手。”
墨泯指尖仍停在袖箭上,眉峰微蹙,目光扫过影三身后的树林,确认无异常后,语气才沉下来,听不出情绪却藏着十足警惕:“吏部尚书那边,有动静?”
影三抬起头,脸色比夜雾里的石头还沉,声音压得更低,连呼吸都透着急切:“回少阁主,吏部尚书今夜没在府中。属下跟着他绕到城外废弃土地庙,见他跟一个黑衣人碰头,那人蒙着黑布,只露双眼睛,手里攥着块令牌,跟王奎腰间的黑鹰令牌一模一样!更关键的是,那黑衣人腰间挂着枚鎏金腰牌,上面刻着‘北记’二字,瞧着像是商行的标记。”
“北记?”墨泯重复这两个字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内的黑鹰令牌,青铜的凉意顺着指腹漫上心口。她倒听过这名号,是紫彦城年前冒头的商行,主营粮米买卖,传闻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寻常官府都不敢轻易查问。可吏部尚书身为朝廷官员,怎么会跟商行的人私下碰头?还带着黑鹰令牌,这两者搅在一起,绝不是简单的生意往来。
墨泯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的冷意又深了几分,追问时语气更沉:“你看真切了?腰牌上确实是‘北记’?没看错字体?”
“属下看得仔细!”影三用力点头,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那腰牌边缘镶着银丝,‘北记’两个字是隶书刻的,跟城西‘北记粮行’的招牌字体分毫不差。另外,属下还隐约听到他们提了‘寿辰’‘粮草’‘紫彦城’几个词,还说‘王奎要是办砸了,就当弃子扔了’,剩下的说得太轻,没听清全貌。”
“寿辰?”墨泯的眉头拧得更紧,指腹在令牌上的鹰爪纹路上反复摩挲。三月后便是皇上四十大寿,届时各地官员都会进紫彦贺寿,城中粮草供应本就比平时紧张,若北记商行真跟吏部尚书勾连,打的怕是寿辰期间紫彦城粮草的主意?王奎设局引自己来荒祠,难不成就是想拖住自己,好让他们在暗处动手脚?
一连串疑问在心头翻涌,墨泯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怀内令牌的冰凉,忽然想起方才王奎疯癫时喊的“背后的人不会放过你”,原来王奎从始至终都只是颗棋子,连自己什么时候会被舍弃都不知道。若今日影三没及时传来线索,就算擒了王奎,也不过是断了对方一根无关紧要的枝桠,根本碰不到背后真正的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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