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端着茶盘退出去时,袖口沾了片屏风上的金箔。易林在政事堂见到这片金箔时,正撞见皇帝李玙拿着张镐递上的《论均田利弊疏》。疏中言辞恳切,既肯定新政好处,又劝诫\"勿操之过急\",字里行间全是老成持重的调子。
\"张卿倒是持重。\"李玙把奏疏放在案上,指尖敲着紫檀木桌面,\"他说江南初定,若强行推广均田,恐生民变。\"
易林忽然笑道:\"张令公昨夜对公子说,臣是'没鞘的刀'。\"他学着张镐的语气复述,\"还说臣要么被陛下收权,要么被世家吞噬。\"
李玙的手指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沉默片刻,忽然叫内侍取来笔墨,在明黄的宣纸上写下\"倚重张卿\"四个大字,墨迹力透纸背。写完却并不发出去,而是对折三次塞进袖中:\"你说,张镐若是知道朕在他府中安了三个眼线,会是什么表情?\"
易林望着窗外掠过的鸽影,那是夜影卫传递消息的信鸽。他知道这封未曾送出的手谕,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张镐如芒在背。
暮色漫过门下省的朱漆大门时,韦见素正把第七道均田令敕书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绫罗纸页,卷成焦黑的蝴蝶飞出来,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侍中府的老仆慌忙扑打,却被他挥手喝退:\"烧!都给我烧了!\"
\"韦大人好雅兴。\"易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夜露的清寒。他身后跟着的琉璃捧着个黑漆木盒,盒中铺着桑皮纸,整齐码放着账册,\"洛阳韦府地窖里掘出的东西,大人要不要过目?\"
韦见素的脊背猛地绷紧,转身时带倒了案边的铜鹤香炉。账册最上面那本记载着天宝十四年的田产,红笔圈出的\"永业田两千亩\"字样旁,盖着他父亲韦凑的私章——那是太行军潜入洛阳时,在坍塌的地窖里从瓦罐中翻出的真品,纸页间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这...这是伪造的!\"韦见素的声音劈得像破锣,\"我韦家世代忠良,岂能私藏隐田?\"
\"开元二十三年,韦家以'借种'为名,强占偃师县民田七百亩。\"易林翻过几页,指尖点在某年的秋收记录上,\"乾元元年,又趁着安史之乱,把河阳的官田划进自家庄园。这些账目记得清清楚楚,连佃户缴纳的桑麻都写得明明白白。\"
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落在韦见素的官帽上。这位三朝元老忽然瘫坐在胡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呜咽:\"我只是想守住祖宗基业...\"
易林合上账册,语气缓和了些:\"均田令并非要夺世家所有田产,只是要清退那些非法侵占的部分。\"他看着韦见素颤抖的肩膀,\"若大人肯牵头在河南道推行新政,这些账册便永远留在我这里。将来史馆修史时,只会写'韦见素辅政,力推均田,安民生'。\"
韦见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迸出光来。他望着火盆中尚未燃尽的敕书残片,忽然抓起案上的印泥,在第八道送来的敕书上按下了侍中府的朱印。墨色的\"门下省\"三字旁,他的指印红得像血,却在摇曳的烛火里透着决绝。
更夫敲过三更时,易林站在皇城角楼俯瞰长安城。三省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尚书省的窗内还亮着微光——那是萧华在连夜核对户籍清册。
琉璃走到他身边,递过温热的茶汤:\"张镐刚让人把岭南明珠送进了内库,韦见素的侄子已在河南道贴出均田告示。\"
易林望着天边的残月,那月牙像把锋利的弯刀。他知道这场角力远未结束,但至少今夜,均田令的推行之路已被撬开一道缝隙。风卷着梅香掠过城墙,带来远处坊市的更鼓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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