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锦棠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若真如此……我军可兵分三路!一路佯攻哈密正面,牵制敌军主力;一路精锐,由末将率领,轻装简从,循此奇径,直捣吐鲁番心脏,打他个措手不及!再遣一军,从此戈壁险道楔入达坂城与托克逊之间,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妙!妙啊!”他一拳砸在掌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左宗棠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抬头,灼热的目光死死攫住周宽世:
“宽世!此图……此图价值万军!你……你如何……”他眼中充满了狂喜、震撼,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探询。这舆图的详尽与精准,已超出了当时测绘能力的极限,简直如同神授!
周宽世迎着左宗棠锐利的目光,只是抱拳躬身,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为大帅收复疆土大业,为华夏金瓯无缺,末将万死不辞。此图,乃集众智、历艰险所得,愿为大军前驱,踏平险阻!”
他避开了左宗棠探究的视线,那平静的话语下,深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这穿越时空带来的“天机”,此刻正化作改变战局的利刃。
帅帐内,炉火将他的影子投在舆图上,那蜿蜒的红线仿佛活了过来,在跳跃的光影中,指向一场即将到来的、雷霆万钧的奇袭。
记忆:玛纳斯河·血刃
光绪二年深秋,北疆的朔风已带上刺骨的寒意,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玛纳斯河浑浊的河水在冰冷的河床里呜咽奔流,两岸是开阔而荒芜的砾石滩涂。
左军前锋精锐与阿古柏麾下一支剽悍的准噶尔骑兵在此狭路相逢。
战斗甫一接触,便迅即陷入惨烈的白刃绞杀。
战马嘶鸣,刀光如雪,血雾在干燥的空气中不断爆开,又迅速被狂风卷走,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
。准噶尔骑兵骁勇异常,利用河滩地形反复冲击,试图将左军步卒分割吞噬。
左军虽拼死抵抗,阵线仍被冲击得岌岌可危,数处已现溃散之象。
一面左军先锋营的战旗在乱军中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被凶悍的敌骑踏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震耳欲聋的怒吼如惊雷般炸响在战场侧翼:“湘楚子弟,随我杀——!”
一彪铁骑,如同从黄沙地狱中骤然扑出的怒龙,狂飙般切入混乱的战团!
为首一将,正是周宽世!他头盔不知何时已被打落,花白的发辫在脑后狂舞,染血的脸上肌肉虬结,双目赤红如欲喷火。他
手中紧握的已非寻常马刀,而是一柄形制奇特、刀身狭长微弯、泛着幽冷寒光的利刃!
那正是兰州制造局依他“奇思”所锻造出的第一柄新式战刀——狭长利于突刺劈砍,微弯更利骑兵挥斩!
“挡我者死!”周宽世咆哮着,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凄厉的银色闪电。
刀光过处,一名正挥刀欲砍倒军旗的准噶尔悍骑,连人带马被斜劈开来,滚烫的鲜血和内脏狂喷而出!这骇人的一击,瞬间震慑了周遭敌骑。
周宽世毫不停留,战马人立而起,他借势狠狠一刀下劈,又一名敌骑连人带弯刀被劈成两半!
他身后的骑兵如同被注入狂暴的魂灵,齐声怒吼,手中同样制式的狭长弯刀在阳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冷光,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狠狠楔入敌军最为凶悍的核心!
“周军门!是周军门!”濒临崩溃的左军步卒望见那熟悉的、如同战神般浴血冲杀的身影,绝望的眼神瞬间燃起狂热的火焰。
“杀!杀鞑子!”残存的士气被彻底点燃,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呐喊,不顾一切地挺起长矛,挥动大刀,向敌骑反扑过去!
周宽世成了整个战场的风暴眼。
他左冲右突,那把狭长的战刀在他手中舞成了死亡风暴,每一次挥砍都精准而致命,带着一种超越年龄、超越时代的、近乎本能的杀戮效率。
刀刃卷了,豁了,敌人的热血溅满他须发皆白的头颅和破碎的铠甲。
一支冷箭“噗”地射中他的左肩,他身体猛地一晃,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手一刀将偷袭者连臂斩断!
又一柄长矛擦着他的肋下刺过,带走一片皮肉,他竟借着这股冲力,狠狠一刀捅穿了持矛敌骑的胸膛!
这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狂暴打法,彻底击垮了准噶尔骑兵的意志。
他们的阵型开始松动,眼中流露出惧色。
当周宽世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再次将一个敌骑连人带马劈开时,敌军终于发出一声惊恐的呐喊,残余的骑兵如潮水般向河对岸溃退而去。
河滩上,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浑浊的玛纳斯河。左军那面险些倒下的战旗,重新在朔风中猎猎飞扬,尽管旗面已被撕裂,沾满血污。
周宽世勒住气喘吁吁的战马,长刀拄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顺着他破碎的甲叶和手臂不断滴落,在身下的砾石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红花。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头箭伤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当他抬头望向那面屹立不倒的、象征左军意志的染血战旗时,嘴角却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近乎虚脱、却又无比欣慰的弧度。
他身后,是无数劫后余生的士兵投来的、混杂着感激、敬畏与狂热的目光。
这一役,他不仅稳住了阵脚,更用自己这副早已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躯壳,在历史的血泊中,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痕。
灵堂内烛火摇曳,光影在老者周宽世沟壑纵横的脸上明灭不定。
棺木冰冷的触感将他从血火纷飞的记忆深渊中猛地拽回。
耳畔,似乎还残留着玛纳斯河畔战马的悲鸣、刀锋入骨的闷响和将士们嘶哑的呐喊。
眼前,却只有素白的挽幛、摇曳的烛泪和左公画像上那双似乎能穿透时空、依旧炯炯逼视着他的眼睛。
“左公……”一声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呼唤,如同叹息般溢出干裂的唇瓣。
手指下粗糙的棺木纹理,仿佛化作了当年肃州大营粗糙的舆图,那上面蜿蜒的红线,曾指引大军踏破天山;
又仿佛化作了兰州制造局滚烫的铁砧,锻打出刺穿黑暗的利矛。
他清晰地记得,当新疆底定、捷报飞传京师,举国欢腾之际。紫光阁内,觥筹交错,庆功宴上笑语喧天。左宗棠满面红光,银须激动地颤抖,当众执起他的手,声如洪钟:
“此役功成,周军门居功至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血战沙场,功在千秋!老夫明日便上奏朝廷,为你请封侯爵!彪炳史册,光耀门楣!”
侯爵!彪炳史册!那一刻,满堂艳羡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他融化。
然而,周宽世的心却像被投入了冰窟。史册?他脑中翻腾的,是未来几十年这古老帝国无法逃脱的倾颓轨迹——甲午的炮火将撕裂黄海,庚子的血泪将染红京师,八国联军的铁蹄将踏碎紫禁城的金瓦……
这用无数将士热血换回的西域疆土,终将在未来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再次面临被撕裂的痛楚!
他这所谓的“功勋”,在即将到来的、更加深重的国难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功成名就的虚幻荣光。
就在次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悄然驰出肃州城门,马上之人青衣布袍,只携一简单行囊。
城楼上,一个高大身影凭栏远眺,晨风吹拂着他花白的胡须。左宗棠默默望着那决绝远去、融入戈壁晨霭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墨迹淋漓、力荐周宽世封侯的奏折草稿,久久未发一言。
只有那双阅尽沧桑的虎目中,翻涌着深深的惋惜、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被一个更巨大的谜团所笼罩。
“后三十年……”周宽世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棺木的缝隙,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
“后三十年……这山河……这山河……”那后半句预言——甲午的沉舰、庚子的烽烟、圆明园再遭劫掠的冲天烈焰——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堵在他的喉咙里,灼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不能说,不可说。先知者的诅咒,便是这洞悉一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滑向深渊的酷刑。
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沿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重重砸在冰冷的棺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而汹涌。
这泪水,为左公而流,为那些埋骨天山的英魂而流,更为这明知结局却无力回天的浩荡国殇而流。
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画像上左宗棠那依旧刚毅不屈的面容,猛地转过身。
那佝偻的青衣背影,在满堂惊疑、探究、悲戚交织的目光中,如同一个突兀而孤绝的标点,决绝地向灵堂外走去。
脚步蹒跚,却异常坚定。
“老先生留步!”一位左氏族人终于忍不住,疾步上前欲挽留询问。
老仆福伯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门边,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拦住了来人,浑浊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对着族人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
“周……军门……”这三个字,重若千钧,瞬间砸在知情者的心上,激起惊涛骇浪。
人群一阵骚动,低低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周宽世?那位功成身退、销声匿迹数载的传奇提督?
周宽世对身后的骚动恍若未闻。
他径直穿过庭院。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灰,打着旋儿追逐着他青布长衫的下摆。
灵堂内高悬的“魂励西陲”横批,在秋阳斜照下,四个大字苍劲如铁,沉雄如岳,仿佛凝聚了万里西陲的风沙与英魂的呐喊,无声地投映在他渐行渐远的、孤绝的背影上。
他走出左府高大的门楼,走进长沙城深秋萧瑟的长街。
喧嚣的市声、飘摇的招幌、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成了模糊流动的背景。
只有灵堂里那副浸透血火的挽联,在他心中字字如血,反复锤击:
“提三军收天山万里,公今去矣,忍看孤旌垂瀚海……”
“挽危局扶社稷半生,我独怆然,犹闻烈马啸祁连……”
马蹄声、炮火声、金铁交鸣声……
那来自祁连、来自瀚海、来自他亲手参与却又注定无法改变的壮阔历史深处的回响,穿透时空的壁垒,在他苍老的耳畔反复激荡、轰鸣,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他仰起头,望向铅灰色的、深不可测的苍穹,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纹路。
历史,终究是一条固执的河流。
他这尾逆流而上的鱼,溅起过惊心动魄的浪花,却终究只能随波沉浮,默默见证那奔涌向前的、无可更改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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