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辽东虽重,然仓促间调兵,恐难阻其凶锋。若战火蔓延至京畿,惊扰了太后圣驾,动摇社稷根本,则……万劫不复矣!”
他浑浊的目光掠过盛怒的皇帝,投向帘幕之后那深不可测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和算计:
“为今之计,唯有……忍痛议和。恳请英、俄诸国出面调停,以土地、商利,换取倭人止步。此乃……保和局、安社稷、固国本之唯一可行之策。老臣请缨,愿赴倭国,亲议和款,以纾圣忧,以安太后之心。”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尤其加重了“安太后之心”。
“议和?割地?”光绪帝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阶下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臣,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
“祖宗疆土,尺寸岂可与人!李鸿章,你……”
“皇上!”李鸿章再次深深叩首,打断了皇帝的话,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存亡之秋,当断则断!些许边地,不过癣疥。待日后卧薪尝胆,整军经武,何愁不能恢复?若一味浪战,耗尽国脉,则万事休矣!此议和老臣万死亦要进言!请皇上……圣裁!”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不再抬起,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负,又像一座冰冷而固执的山,堵死了皇帝所有可能的怒斥和挣扎。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金色的殿顶,沉甸甸的,预示着又一场凛冬的暴雪。
北京城南,宣武门外。一家名为“清源”的老旧茶肆。
时近黄昏,茶肆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跑堂的吆喝、茶客的议论、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沉闷的嗡嗡声。
角落里,几张破旧的方桌拼在一起,围坐着几个年轻人,个个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割地?赔款?这就是中堂大人‘保和局’的妙策?!”
一个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青年猛地将手中粗瓷茶碗顿在桌上,茶水四溅。
他正是谭嗣同,此刻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清亮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黄海血战未干,平壤尸骨未寒!我数万将士血染疆场,竟换来如此奇耻大辱!朝廷衮衮诸公,竟只想着苟且偷安,割肉饲虎!”
坐在他对面的唐才常,也是一脸激愤,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
“嗣同兄所言极是!什么‘以夷制夷’,什么‘保和局’?不过是李中堂保全自己权势北洋的遮羞布!倭寇凶焰滔天,正是欺我怯懦避战!割地求和,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例一开,列强环伺,皆以为我大清软弱可欺,纷纷效尤,瓜分之祸,就在眼前!”
一个面容方正、略显老成的青年(可能是康有为)接口道,声音低沉却带着穿透力:
“诸位,痛心疾首无济于事!李中堂的路,是死路!是亡国之路!我们不能再抱着《海国图志》那套‘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老皇历了!”
他目光炯炯扫过众人,“看看日本,蕞尔小邦,何以能摧我北洋?维新!明治维新!变祖宗之法,革千年之弊,效法西洋之政体、科技、教育,富国强兵!此乃唯一生路!”
“维新?”谭嗣同霍然站起,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交击,瞬间压过了茶肆里所有的嘈杂。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早已翻得卷边破损的《海国图志》,封面上海浪与帆船的图案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魏默深先生此书,开眼看世界,功莫大焉!然时至今日,犹执此书以为圭臬,以为只需买些坚船利炮便能强国,无异于刻舟求剑!”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绝光芒,双手猛地抓住书脊——
“刺啦——!”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那本凝聚着先贤心血的《海国图志》,竟被他生生撕成两半!
破碎的书页如同枯叶般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满座皆惊!茶肆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惊愕地聚焦在这个看似文弱却爆发出惊人气魄的青年身上。
谭嗣同对周围的惊诧视若无睹。他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他毫不犹豫,就着那淋漓的鲜血,在刚刚撕裂的书页空白处,奋笔疾书!
笔锋如刀,饱蘸着滚烫的血与刻骨的恨,四个狂放、决绝、力透纸背的大字跃然纸上:
>还我山河!
淋漓的鲜血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战书,触目惊心。
那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茶肆里劣质烟草的辛辣和墨汁的微臭,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气息,直冲每一个目睹者的鼻腔。
“看见了吗?”谭嗣同高高举起那血书,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茶肆中炸响,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染血的手指指向北方,指向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皇城宫阙。
“这就是我们的血!这就是我们的恨!这就是我们的志!此恨不雪,此志不酬,我谭嗣同,死不瞑目!”
茶肆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茶客都屏住了呼吸,呆呆地看着这个仿佛浑身燃着烈火的年轻人。恐惧、震撼、茫然,还有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热流,在无数双眼睛深处悄然涌动。
破碎的书页散落在他脚边,那四个血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灼灼如焚,像投向这个沉沉暗夜的第一支火把。
日本。马关(今下关)。春帆楼。
1895年4月17日。暮春时节,窗外庭院里的樱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无声飘落,铺满了湿润的石径,美得近乎凄艳。
然而,春帆楼二楼临海的和室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窟。
空气凝滞,唯有海浪单调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呜咽,一声声,敲在谈判席上每一个人的心上。
长条形的谈判桌一侧,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端坐着,脸上带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冷酷,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定在对面那位身形瘦削、穿着深色长袍的老人身上——大清国头等全权大臣,李鸿章。
李鸿章枯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
他微微佝偻着背,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辫发略显散乱,几缕银丝垂落在苍白的额角。
数日前,他在回驿馆途中遇刺,左颊被子弹擦过,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口处仍包着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更添了几分狼狈和虚弱。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用中日两种文字书写的条约文本,厚厚的一沓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大清国将台湾全岛及所有附属各岛屿……永让与日本国……”
伊藤博文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宣判的丧钟,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清晰地念出这行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鸿章的心口。
李鸿章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去端几案上的茶杯,指尖却在杯壁光滑的瓷面上打滑,发出一声刺耳的轻响。他猛地缩回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台湾!那是东南屏障,是无数生民栖息的故土!
他仿佛看到基隆港的硝烟,听到岛上百姓绝望的哭喊。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微弱挣扎:
“伊藤大人……”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台湾……台湾民风剽悍,恐生变乱。可否……只割让澎湖?”
这微弱的挣扎,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伊藤博文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看着一只落入陷阱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
“李中堂,”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冰锥般刺人,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停战之期将尽。本首相奉天皇陛下严旨,所定条款,一字不容更易!贵国……只有‘允’与‘不允’二字而已!”
那“不允”二字,被他刻意加重,如同两记重锤,彻底粉碎了李鸿章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空气彻底凝固了。李鸿章僵在那里,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仿佛能听到身后整个帝国的轰然崩塌,看到史书上那永远无法洗刷的污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枯瘦、布满老人斑、此刻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右手。
侍立一旁的随员伍廷芳,早已是泪流满面,他颤抖着双手,将一支饱蘸浓墨的紫毫湖笔,轻轻递到李鸿章颤抖的手中。
笔杆冰冷沉重,仿佛有千钧之力。
李鸿章的手指死死攥住笔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春帆楼内所有令人窒息的空气都吸入肺腑。然后,他俯下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在那份注定遗臭万年的《马关条约》文本末尾,签下了那个同样注定被万世唾骂的名字——
李鸿章。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一,仿佛每一笔都在泣血,每一划都在挣扎。
当他最后一笔落下,那支沉重的紫毫笔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气力,“啪嗒”一声,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光滑的榻榻米上,溅开几点刺目的墨渍,如同黑色的泪痕。
窗外,樱花依旧无声飘落,一片凄艳的粉白,覆盖着庭院,也覆盖着这个古老帝国最后的尊严,沉入无边的黑暗。
北京。宣武门外。松筠庵。
夜已深沉。松筠庵内一间僻静的禅房,窗棂紧闭,却依然挡不住料峭的春寒。屋中仅点了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昏黄如豆的火苗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的焦糊味、新墨的清香,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气。
谭嗣同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榆木书案前。
他褪去了外袍,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清瘦却筋骨分明的手臂。
他的左手食指上,赫然缠绕着几圈渗出血迹的白布——正是那日在茶肆咬破书写血书的手指。
此刻,他正用这只受伤的手,紧紧按住铺在案上的大幅宣纸一角。右手则紧握着一支粗豪的狼毫笔,饱蘸浓墨,如同握着一柄复仇的长矛!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力量。
笔锋在纸上游走,力透纸背,发出“沙沙”的锐响,仿佛刀剑在石上刮擦。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大,极重,棱角分明,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共戴天的决绝之气。
墨迹淋漓,飞白处如同刀锋劈砍留下的痕迹。
拒和!
迁都!
变法!
练兵!
>筹饷!
五个短促有力、杀气腾腾的词句,如同五道惊雷,劈开纸面,也劈开这沉沉暗夜!最后一个“饷”字收笔的竖钩,被他猛地一顿、一甩,墨点飞溅开来,如同战场上迸射的血珠,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却浑然不觉。
写罢,他猛地掷下笔,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清瘦的鬓角滚落,滴在刚刚写就的字上,瞬间晕开一小片墨迹。他凝视着纸上那力能扛鼎、墨气淋漓的宣言,眼中燃烧的火焰却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冰冷的坚毅。
那里面没有狂热的冲动,只有一种洞悉黑暗、却依然决然前行的殉道者的光芒。
他缓缓抬起受伤的左手,凝视着那被白布缠绕、依然隐隐作痛的指尖。
然后,他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异常珍重地,点燃了书案一角一支新的白蜡烛。
“嗤啦”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豆油灯那点昏黄的光晕,将禅房照得亮堂了许多,也将谭嗣同挺直的侧影清晰地投射在墙壁上,高大、孤绝、如同不屈的礁石。
温暖的光晕笼罩着他刚刚写下的那五个墨迹未干、铁骨铮铮的大字。
谭嗣同凝视着那跳跃的、充满生机的烛火,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光明,看到了更深沉、更汹涌的黑暗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沾着墨迹与血痕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隐于幽暗。许久,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他喉间缓缓溢出,带着铁石般的重量,清晰地叩击着寂静的禅房:
“这血……不会白流。”
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将他孤绝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更长、更扭曲,仿佛一头即将挣脱束缚、扑向无边暗夜的猛兽。
窗外,京城深沉的夜空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的、压抑已久的雷声,由远及近,滚过紫禁城沉寂的殿宇楼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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