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二更声响,相国府此刻却灯火通明。
满屋寂静,室中数众仆人丫鬟俱不敢妄动。眼观鼻,鼻观心,唯一双耳朵竖得仔细。
府上许久未见如此生气,相国大人昨日出门前便交待将院落仔细清扫一回,府中皆以为是要来什么贵客,熟料今夜如此隆重迎来的却是个姑娘。
那姑娘双颊苍白,脸上不见一丝血色,似吃坏肚子般不住地犯着恶心,从进府便吐个不停。
屋内候着好几位大夫,望闻问切轮番上阵,仔细几番后,却不过是开了些再寻常不过的止吐的方子。
药还没熬好,那姑娘却停了呕吐,料想是呕了许久,此刻腹中连酸水也再难存半滴。
管家轻脚进来,手上端着个托盘,无声靠近主子,细语说了什么。
宋子珩目光紧紧锁在床塌上虚弱的人,擡手接过管家呈上来的汤碗,轻声问起身的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手中绢布还未收好,就急忙站起来,躬身回道:“禀大人,陆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惊吓之症,现下已大好,安睡一夜明日就能如常。”
靠在床头的人拿手帕半掩着嘴角,擡眸虚弱地望过来:“说了没什么事,你偏不信,叫这么多大夫过来,非得查出个好歹你才死心?”
宋子珩皱了一晚上的双眉终于松了些,先将众人屏退了,随后将托盘放在一边,取出里面的白瓷碗端在手上,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沿坐下来,拿勺子在碗中轻轻拨着,开口道:“我有些怕。”
闻溪本想着再揶揄他几句,却没想听见这样的话,手上动作也停住,问他:“怕什么?”
男人盛起一勺参汤吹凉了喂到她嘴边,待喝完后才犹豫着说:“上个月我去南部巡查,那边酷暑难当,夜晚却很凉快。我常坐在凉亭边吹风,四野间蛙声此起彼伏,我呆坐许久,耳边竟浮现你在唤我。转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我以为是我思念成疾,谁成想半夜快入睡时,你又出现,说你学会了划船,还没玩够,叫我陪你。我正坐起来,你又不见了。待我出门慌忙寻你,才惊觉是梦...自我从瓦塔回来后,如此情形便常常发生。四殿下竟也撞见过一两回,彼时我对着虚无自说自话,将他惊得直以为是我发了魔障...”
他鲜少有说这样大段的话语,闻溪却来不及惊讶,只关切道:“这还不是发了障?快让刚刚那些大夫回来给你看看。”
宋子珩再盛起汤,一勺喂给她喝了大半,才腾出一只手摊开手掌。
借着明晃的灯光,闻溪看见他掌心一块小小的茧,伸出手指触碰,有些厚。
“虽然我心底十分欢喜能见到你,可次数多了难免惹得朝中上下起疑...”男人浅浅地勾了下唇,“遂每回看见你、听见你时,便用力抠着这处。可今年不算太平,先是水灾,快将结束,我便想着去见你,却没想到又来了旱,我便有些惧怕,怕旱情没这么快过去,又怕过去后又生了别的事。正愁之际,朝中又生了别的事,我又怕起来,抑或是过了这段日子,四殿下又寻了别的由头拖住我。我更怕起来,日子一天一天数着过去,我不在你身边,你对我的情分还能剩下几分...前天四殿下跟我说骗你来了京城,我以为是又发了癔症,将手心抠破了他也没消失,才知道你是真的来了。”
闻溪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当时的情形,禁不住笑了出来,却没出声打断。
宋子珩盯着碗中已见底的参汤,继续道:“我将手上事情都推了干净,连夜去路上与你汇合,到了茅屋外却踟蹰起来。分明你就在里面,却不敢进去,我又怕了。我怕你要生气不肯见我,又怕你得知被骗当即返程。先前去了许多飞鸽,你也不回只言片语,我太害怕...”
他说到最后竟有些沮丧小心起来,眼眸垂着,挡住那双深灰色的瞳孔,看不清里面的神情。
闻溪只觉胃里有些暖暖的,努了努嘴角,用力将唇线绷直,道:“记得以前还在东宫时,我给你写了不少信,当时宋大人不也是敷衍着只回几个字。”
男人心中懊悔不已,沉声道:“我那时的确混账,每每想到此处,便更害怕起来。”
闻溪哼了一声:“你大可放心,我是个大肚的人,才不与你计较这些。”
“你与我计较才好。”宋子珩取出手帕,替她拭掉嘴角水渍,“听刘大人说起,他的夫人日日与他计较些往事,越是计较,方说明他夫人心中有他。你以前也说,外物不可必,你若不与我计较了,那我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闻溪只觉胸口那股浊气转瞬消散了大半,小声道:“你竟也与人聊这些...”
“刘大人是我同窗,也是难得少有交心之人,这些日子,他开导我不少。我见他夫妻情深,有空也向他讨教些与妻相处之道。”
“那是他的夫人,你...”床上的人脸有些红,剩下的话没说完,偏过脸躲开他有些粗糙的手指,朝里挪了挪,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宋子珩似乎也有些局促起来,清了清嗓子,起身把碗搁在托盘里,又把窗纸放下,却留了一道缝隙,屋内明灯熄了大半,只余床头一盏,待神色恢复如常后,才说:“饿不饿,我叫人去备饭。”
闻溪摇头:“我不想吃。”
既如此,宋子珩便不好再留在屋中,犹豫半晌,上前将纱账放下一半,干巴巴道:“那你好生歇着,若是半夜饿了便唤一声,自有人拿饭...”
话说到一半便被拉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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