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蓦地一紧,但见雪意眉眼间并无异样,一时竟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
这破天荒的感觉实在有些陌生,令他心中愈发没了底。
“师姐说得是,不提了,不提了……”
他神情紧绷着,忽然干笑一声,略显僵硬地换着话题,“外面的小妖都在传,子珩道君要与师姐成婚。师姐你说,这传言可不可笑,他们明明知道,我们才是……”
“那不是传言。”雪意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琅寒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雪意缓缓擡眸,直视着青年微微放大的漆瞳,一字一顿地道:“我与子珩的婚期,定在十日之后。若师弟不嫌,届时,便来吃一杯喜酒吧。”
听到这话,琅寒勉强维持的镇定终于寸寸破碎。
“师姐莫要与我玩笑了,我才是你的心悦之人……说什么与旁人成婚的傻话。你我相伴至今,多少大风大浪都一路闯过来了。师父当年也曾言,他老人家飞升前的一大憾事,便是未能为你我主婚——”
他面上仍带着勉力挤出的笑,下意识抓住雪意的手,试图从她的眸子里看出些别样情绪。
但终究只是徒劳。
那双熟悉的眼眸里,从始至终都未起半分波澜,犹如失去往日鲜活的枯萎的花,只余下近乎死寂的平静。
琅寒终于意识到,自己两月前离开的这扇门,或许是真的不会再为他敞开了。
这次任性的代价,竟沉重得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师姐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声音微微发颤,近乎祈求地看着雪意,“我当真知错了,我此次不告而别实是不该,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雪意看到他眸中的水光,睫羽不禁轻颤一下,但也仅是一瞬,这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便被掩饰了过去。
“我没有生你的气。”她轻轻拂开琅寒的手,轻叹道,“此次战事并非因你而起,我又怎会怪你。更何况,若非你先前留下的那些机关法阵,只怕我也撑不过这些时日。说到底,终归是我技不如人,才会这般被动。
“我们都未能料到,人族竟集结了这么多人手前来攻伐。而他们大约也想不到,隐世多年的子珩道君,居然会在破境之初,出面帮衬于我,挽浮玉宫于危难。我对他,很是感激。”
琅寒一听这话,急道:“即便如此……即便师姐不再接纳我,但你对他并无爱慕之情,何必委屈自己?”
雪意淡淡笑了一下:“你说的不错,我对子珩,并无男女之意。但人族来势汹汹,非是你我化神之身可挡,唯有一位渡劫期的道君入主浮玉宫,才可解我族中生死之困。
“我身为浮玉宫宫主,理应大局为重,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琅寒眼眶通红,目眦欲裂,忍不住厉声道:“现下危机已然解除,你为何还要执意与他成婚!?”
面对他的责问,雪意回以缄默。
她垂下眸子,半晌才复又擡眼看他。
“我说了,此次浩劫,唯有渡劫期的道君入主浮玉宫可解。在你回来的前一日,我与子珩的喜帖,便已然送去了各大宗门。师兄也已知晓。
“仙门行事,言出法随,无论你如何作想,此事都已无转圜余地。”
雪意的语气并不重,但眉眼间却尽是坚定之色。
琅寒仿佛被她的话语灼伤,方才冲动之下腾起的气焰,也好似立时被冷水兜头浇灭,连鬓边沾了血的发丝也打蔫儿了一般,乱糟糟散落下来,平添几分狼狈。
“抱歉师姐,是我失态了。”
他不敢再看雪意,只耷着脑袋哑声问:“师姐……当真不能退婚么?”
“退了婚,让那些人族‘义士’卷土重来吗?况且,我累了,师弟。”
琅寒闻言怔了许久,忽而自嘲一笑,低声道:“我明白了。”
“既然师姐心意已决,我又怎好继续纠缠,这便告辞了。”
说完这话,他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师弟!”雪意突然叫住了他,“……留在谷中养好伤势,再走也不迟。”
期待落空,琅寒并不意外,可若继续留在此处,只会让他时时刻刻都备受煎熬。
他了解师姐的性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再回头,便用最后的心力克制住情绪,轻声道:“不必了师姐,我不希望,你的新婚之日因我而难堪。我走了,师姐保重。”
琅寒终是没能将那一句恭喜说出口,就连道别也显得分外寡淡。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踏过云岌谷内每一寸熟悉的土地,渴望留下,却又不敢流连。
雪宫主与子珩道君的结契之礼空前盛大,由血战魔族乘胜归来的青昀道君亲自主婚,宴请八方来宾,好不热闹。
无人知晓这十日里琅寒去了何处。
他未曾在婚宴上露面,甚至连贺礼也未曾准备,仙门大多知晓他与雪意曾为昔日道侣,故而也都识趣地对此闭口不提。
唯有雪意心里清楚,她放在琅寒房中的那坛桃花酿,过了新婚之夜便不翼而飞了。
子珩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将琅寒离开前丢给他的那把灵剑交给雪意。
雪意道:“多谢你。”
子珩淡然一笑:“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雪意浅笑着摇了摇头,复又将灵剑递给了他,“我师弟既然将它给了你,那么,你便是此剑之主。”
子珩一愣,随口打趣道:“还在生他的气?”
“不是生气。”雪意倒也不着恼,“只我如今的本命剑,是当年师父所赠,用着十分顺手,便还不打算更替。”
对于这个回答,子珩不置可否,又道:“可我亦曾听闻,化外仙境有一上古灵剑,其内育有剑灵,得之可抵十件神兵,乃可遇不可求的绝世宝物。
“琅道友能将此剑寻来,想必也是费了不少心血。阿雪当真舍得割爱?”
雪意再次摇摇头,又将手中灵剑往前递了递,“我了解我师弟,他将此剑给你,应当未曾托你转赠与我,既如此,这剑便该是你的。
“何况,堂堂道君,又是位剑修,却连自己的佩剑都没有,倘若传了出去,旁人还道是我亏待了你。这灵剑权当是我借花献佛,你收下便是。”
闻言,子珩忽而长叹一声:“你与琅道友之间的默契,有时还真是令人艳羡。”
“道君……?”雪意欲言又止。
子珩并未在意,继续说道:“琅道友赠剑之时,我曾问过他的用意,可他却说,即便将此剑交予你,最终你也会将其转赠旁人。我这‘旁人’,今次倒是白白得了个宝贝。”
“委屈吗?”
“什么?”
“被迫与所爱之人割席,与我成婚,阿雪可会觉得委屈?”
雪意微怔,随即柔和了神色答道:“今日种种,皆是我心甘情愿。既已做出了选择,便没什么可委屈的。
“我师弟本就是自在无拘的性子,他不该被困在浮玉宫里。我也没有信心,能在下一次仙门反戈之际护他周全。”
说完这番话后,她喟叹似的舒了一口气,神情也终于放松下来。
“你呢?”她反问道,“上清界修士众多,能被尊称道君者却不过寥寥。你放弃大好前程,以道君之名入赘浮玉宫,难道便不觉委屈吗?”
子珩却只笑了笑:“彼有佳人,遗世独立,寤寐思兮——
“求之不得。”
雪意闻言,面上笑意渐渐散了去,却是眉头轻锁,换作一副愁容。
子珩道君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也不止一次婉言回绝过他的示好。
不承想兜兜转转到如今,自己却与他做了鸳鸯侣。
即便只是做戏。
“子珩,我不愿骗你。我的心里,或许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那人却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
“你也说了‘或许’,那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在此占据一席之地呢?”
子珩言罢,不等雪意开口,便抱着那把灵剑,照旧如成婚前那般留宿偏殿了。
再之后的事,雪初凝从前鲜少提及,宴清霜便也所知未几了。
总言之,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雪意女君与子珩道君的结合,当真护得浮玉宫未再受外界滋扰。
待到雪初凝降世,其余七大宗门纷纷前来庆贺。
唯独琅寒对雪意夫妇假戏真做之事怏怏不平,人前拎了桃花酿独坐角落喝闷酒,人后又偷偷溜进浮岚殿,跟尚在襁褓中的小初凝大眼瞪小眼。
宴清霜到现在都还记得,阿凝从前每每说起此事,总会笑得眉眼弯弯。
而一提起已然仙逝的子珩道君,她也会安安静静地缩成一团,不哭不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今距玄穹山之变,已过去十年之久。
宴清霜已经许久都未听到阿凝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了。
他不禁有些怀念从前。
他现下,似乎也只能怀念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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