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着击退了厉害的山贼而沾沾自喜,也有些人为着惹上了麻烦而无尽地摇头喟叹。所有正面的情绪鼓动着的洋洋自得无一例外地落到村民自己的头上,那些因为不安心而产生的惴惴之感却因为无处安放终于来来去去暗暗落在了老族长的头上。
日间,众人听从老爷子的安排各自散去了,老族长不指望他们心怀感恩,这中间有一两个对他完全感念的就算不错了。毕竟算起来,最早提出与郭氏贸易的也是他,若不是他的主张,村中也不会和江湖人扯上关系,或许便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这夜,村中除了偶有犬吠马鸣,几乎不见人声,然而村中人的无眠却可以想象,必然和老族长一样。
他此时便独自一人坐在床榻边上,将手无力地搭在床头的一张小几上,他的手曾经很稳,握着四五斤的长刀,挥舞自如,如今连刀也握不起来啦,脑子也不那么好用了,说起狠话来也要思量一番,走起路来艰难的很。与别家不同,他心里并没有多少不安,其实早已经下定了决心,此时却仍旧难以入眠。
他擡眼看看窗外露出的一角浓黑夜色,心想,如果是我,大概还不到时候,然而现在的年轻人还会这么谨慎吗?
他还想着,果然便有一道灰影贴窗而入,屋内声息匀净,也没有点灯,没有月光的屋内如漆黑的兽洞,尤其这其中还有一位莫可估量的对手。
然而这个对手却并未利用黑暗遮身,他轻轻叹道:“我并没有睡着。”
灰影果然一怔,脚下踟蹰,只把一柄大刀横在身前。
老人在幽暗之中尚能对他观察,而来者却需要在黑暗中适应几瞬。
老人如同接待了懵懂闯入的亲戚孩童,依旧语重心长地道:“你杀不了我,也不该杀我。”
那灰影背心一颤,却依旧不动。
“我说,你白天就知道,我们这里并不简单,否则又怎能抵得住你们这么多人的进攻?”
那灰影定了定神,稳了稳手腕,脚步向前踏出半步,沉声道:“即便你巧言令色,我今日也是必要取你性命。”他说着手腕一翻,那长刀薄刃翻卷向他面前袭来。顿时将一股腥风扑面灌到老人鼻腔之内。
“好刀!”浓暗之中尚能留影,见影之间刀已毫厘之外,刀法微妙精纯,刀法也是好刀法。
那灰影讲求实效,一击之中已近老人要害,那老人初时不动,却在刀刃将及未及他脖颈之时,忽然身形暴动,眨眼之间便已欺近了灰影的身侧,却又忽地旋开而去。来去之间,刀影不过始终追着他的衣角。
然而灰影知道今日既来已属冒进,只能是尽力杀敌,否则此间之事难以善终,他想到此处旋身再攻,忽然感到胸口微凉,他撤刀回退,低头看时,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老人点开了,他并非撕破,只是以指劲冲破,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到裂帛之声,足见功力。
那老人静默地看那灰影道:“我曾教你一旦扮作他人,则全身心融入此人,你此时就是灰袍,便一定要杀我么?”
灰影缓缓擡起头来,脸上有些茫然,他手腕劲力已泻,那刀拿在手中便显得有些沉重,那老人便在这一瞬间抢身上前,手指精准地捏住了那灰袍人的手腕。那人虽勉力握住刀柄不至脱手,但刀身已如海浪般剧抖,刀刃发出锵啷风吟。
那老人目光逼视着“灰袍人”:“嗯?红儿,放手这么难么?”
那“灰袍人”忽然苍然一笑道:“您也是入了这一方族长的角儿,出不来了吧?”声音柔婉动听。
那老人竟被这一句话语声的美妙牵出了嘴角一丝浅笑:“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红儿朗然笑道:“听了,可以去死吗?”
那老人听到一个“死”字,隐去了嘴角的笑容,整肃道:“你如今要弑师吗?”
红儿声音婉转,所说的话却如美艳毒蛇:“我需你一死,方得解脱。”
那老族长慨然一笑道:“还不到时候……况且……”
老族长身形倏然而动,红儿还未及看清他的招式,喉头已然一凉,她知道,若是这老人动真格的,她早已命丧当时,但她也知道老人并不曾想杀掉她,,抑或他不过外强中干,然而此时,对于这件事的真假,却不能随便试探。
红儿轻轻喘了口气,甜声唤了一声:“师父。”
那老人也轻轻笑了,将他方才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况且,你也并不能杀我。”
是的,于情于理于技,她杀不了他。红儿暗暗咬了咬牙:“师父,您最疼红儿,怎舍得让我空手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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