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楼的门前,没有了迎客的伙计。
那块“关门谢客”的旧牌子,被劈成了柴火。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黑漆木牌,上面是三个遒劲的字,格物院。字
楼还是那座楼,只是窗户都换成了更小的尺寸,嵌着粗大的木棱。一楼原本的大堂空空荡荡,桌椅全无,像一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只剩下骨架。
张奇就在二楼。
他面前的桌上,没有酒,没有菜。只有一堆图纸,几块铁料,还有一把锉刀。
杨莺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正低头用炭笔飞快地画着什么。她的图纸上,不是弩,不是甲,而是一个结构复杂的水车,旁边标注着各种齿轮的尺寸和转速。她的脸颊比之前丰润了些,专注时,会无意识地咬着下唇。
这是他们的新生活。一个被圈定好的囚笼。
杨燕在角落里,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短刀。刀身雪亮,映出她毫无波澜的脸。她是笼子的守卫,也是笼中的囚徒。
“铁料的杂质还是太多。”张奇放下锉刀,拿起一块刚打磨过的铁片。上面布满了细微的砂眼。“用这种东西造出来的甲片,挡不住蛮人的重箭。”
“工部送来的,已经是最好的百炼钢了。”杨莺头也不抬,“我试过了,加了石炭粉末,用风箱猛火锻打,可以再提纯一些。但是损耗太大,十斤只能出一斤。”
“一斤,能做几片甲?”张奇问。
“三片。”
张奇没再说话。他把铁片扔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三片甲,护不住心口。十斤钢,换不回一条命。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亏的。
楼下传来沉重的敲门声,三下,不急不缓。
杨燕擦刀的动作停了。她站起身,走下楼梯。片刻后,她引着一个穿着武官服饰的男人走了上来。男人腰佩长刀,步履稳健,身上带着一股边军才有的风霜气。
他没有看杨莺,径直走到张奇面前,抱拳行礼。
“张大人,龙帅有请。”
“龙帅?”张奇的脑子里过了一遍朝中姓龙的将领。没有。一个都没有。
“到了您就知道了。”武官的回答滴水不漏,“马车在外面候着。”
张奇看了一眼杨莺。杨莺也正看着他,停下了笔。
“我去去就回。”张奇说。
他跟着武官下了楼,坐进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车夫一言不发,扬鞭启程。马车没有驶向皇宫,也没有去往兵部或工部的衙门,而是在京城的街巷里穿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外。
宅院门口没有牌匾,只有两个持戟的卫兵。
武官引着张奇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却处处透着一股肃杀。穿过前院,绕过影壁,是一间素净的正堂。
堂中,已经有人在等了。
不是皇帝,也不是那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而是一个女人。
她很年轻,穿着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没有多余的珠翠。她的面前也有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北境地图。
“你就是张奇?”她开口,声音清冷,像山巅未化的雪。
张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就是龙帅?”
“我叫龙雨凰。”女人说,她伸手指了指地图,“皇帝的女儿,也是这间格物院,你未来的主事。”
张奇的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皇帝的女儿,还是皇帝的私生女,对他而言,没有区别。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公主殿下。”他敷衍地拱了拱手,“不知召我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龙雨凰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她的个子很高,只比张奇矮了半个头。“我只是想看看,那个能让父皇不惜用天下巧匠来威胁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的话里,带着刺。
“现在看到了。”张奇说,“可以谈正事了?”
“正事?”龙雨凰笑了,“你觉得,什么是正事?是把你那些锁在箱底的图纸,全都变成杀人的兵器?还是帮你找到那个,偷了你图纸的工匠?”
她对他的条件,了如指掌。
“这两件事,有区别吗?”张奇反问。
“当然有。”龙雨凰走回地图前,拿起一枚代表蛮兵的黑色棋子,放在了雁门关的位置。“你献上的连弩,工部已经做出来了。他们试过,射程一百五十步,能穿三层牛皮甲。但是,机括复杂,每射五十矢,就需校准一次。否则,箭簇就会卡住。”
她顿了顿,看向张奇。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会给你校准的时间?”
“所以,这就是陛下要我出山的原因。”张奇说,“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
“说得好。”龙雨凰拿起另一枚棋子,一枚红色的,代表朝廷军队的棋子,放在了黑色棋子的旁边。“可如果,敌人比你更活呢?”
张奇沉默了。
“北境的战报,我看过。每一份都看了。”龙雨凰的声音压得很低,“蛮人的弯刀,更利。他们的锁子甲,更韧。他们的三弓床弩,射程比我们的远三十步。最可怕的,是他们有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盾牌,能有效防御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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