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园的计划在曹大林破釜沉舟的表态和春桃的带头支持下,总算是在草北屯扎下了根,尽管后续还有数不清的具体事务要忙,比如筹集资金、选购参籽、平整土地、搭建荫棚……但至少,方向定了,人心也初步拢住了。合作社的账上,老会计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登记着各家各户或多或少的入股款项,那铁皮柜子里,除了林场的奖金,又多了不少皱巴巴却带着体温的票子。
就在这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当口,一封辗转了多日、信封都有些磨损的信,送到了曹大林手里。信是从县里转来的,落款是“县第一中学八五届高三(二)班同学会筹备组”。
同学会?曹大林拿着那封信,愣了好一会儿神。高中毕业,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穿着打补丁衣服、揣着窝窝头上学的穷学生,除了成绩还行,体育不错,在其他方面,尤其是在那些县城同学面前,总带着点山里娃特有的自卑和拘谨。毕业后,他回了草北屯,接过父辈的猎枪和锄头,一头扎进了这莽莽山林,当年的同学,大多各奔东西,渐渐也就断了联系。
信写得挺热情,说是改革开放了,大家日子都好过了,老同学们应该聚一聚,联络感情,时间就定在这个星期天中午,地点在县城新开张不久的“迎宾饭店”。
去,还是不去?曹大林心里有些犹豫。一方面,他确实想看看那些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尤其是……他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而清秀的身影,那是他们班的班花,苏晓曼。当年那个扎着两条乌黑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学习成绩也好、几乎全班男生都偷偷喜欢过的姑娘。另一方面,他现在是草北屯的支书,合作社一堆事,参园刚起步,千头万绪,而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虽然干净却明显带着乡土气息的衣着,去了那种场合,会不会格格不入?
“去!为啥不去!”春桃看出他的犹豫,一边纳着鞋底,一边轻声说,“你好歹也是咱草北屯的支书,合作社的带头人,去见见老同学,聊聊也好。说不定,还能取取经,看看外面有啥好路子呢。”
曹大林看着妻子温婉而鼓励的眼神,心里一暖,点了点头:“行,那就去看看吧。”
星期天一大早,曹大林换上了那身唯一体面的“的确良”中山装,头发也用清水仔细梳过,揣上合作社预支的少许差旅费(主要是饭钱和车费),搭着屯里往县里送山货的马车出发了。刘二愣子听说曹大林要去县里参加同学会,咧着嘴笑:“曹哥,见了老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可得精神点!别给咱草北屯丢份儿!”
马车嘚嘚,一路颠簸,曹大林的心也随着起伏。越靠近县城,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越强烈。公路两旁开始出现红砖厂房,骑着“飞鸽”、“永久”自行车的人流也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和小汽车。县城的变化更大,多了不少新盖的楼房,墙上刷着各种颜色的广告标语,街上人们的穿着也明显比山里鲜艳、时髦了许多。
“迎宾饭店”算是县城里数得着的好饭店了,门脸挺气派,挂着红灯笼。曹大林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自行车,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走了进去。
饭店里面更是灯火通明,吊扇在头顶呼呼转着,空气中混合着饭菜香、烟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带着点城市喧嚣的气息。一个大包间里,摆了三四张大圆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男女女,大多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衣、喇叭裤或者连衣裙,烫着卷发,说说笑笑,气氛热烈。
曹大林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目光投向他,带着好奇、打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这身虽然干净却难掩土气的中山装,和略显黝黑粗糙的皮肤,在这个环境里,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哟!这不是曹大林吗?”一个穿着白衬衣、梳着油亮分头、戴着眼镜的男同学率先认出了他,热情地迎上来,“好家伙!这么多年没见,差点没认出来!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曹大林认出这是当年的学习委员,好像后来考上了省城的师范,现在应该在县里某中学当老师。
“高就啥,回我们草北屯了,种地,打猎。”曹大林笑了笑,实话实说。
“哦……草北屯啊……”那同学脸上的热情似乎淡了一点点,但还是保持着礼貌,“也好,也好,建设家乡嘛!来来来,这边坐!”
他被引到一张桌子旁坐下,同桌的几个同学,有的在政府部门,有的在工厂,有的做生意,互相寒暄着,聊着工资、待遇、孩子上学、最新流行的“迪斯科”之类的话题。曹大林插不上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笑笑。
就在这时,包间门口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一个身影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正是苏晓曼。
她穿着一件时下最流行的、带垫肩的玫红色连衣裙,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松松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淡妆,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脖子上戴着一条亮闪闪的项链,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皮包。她比当年更加成熟妩媚,顾盼之间,眼波流转,带着一种县城里少见的、仿佛来自更大城市的风情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尘气。
“哎呀!晓曼来了!”
“班花还是这么漂亮!”
“晓曼,听说你在南方发展?快给我们讲讲!”
同学们立刻围了上去,尤其是男同学们,眼神都热切了几分。苏晓曼笑着和众人打招呼,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腻,应对自如,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就落在了独自坐在角落、显得有些沉默的曹大林身上。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端着酒杯,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曹大林?”苏晓曼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真没想到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曹大林站起身,点了点头。近距离看,苏晓曼确实很漂亮,但那种漂亮,带着一种精心雕琢和刻意展示的味道,不像春桃,是山泉水洗过般的清润自然。而且,他从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审视和……隐隐的优越感。
“听说你回老家了?现在做什么呢?”苏晓曼晃着酒杯里的橘黄色汽水(也可能是酒),语气随意地问道,像是在完成一个社交任务。
“嗯,在草北屯,当村支书,带着大伙儿搞搞合作社,种地,打猎。”曹大林平静地回答。
“村支书?合作社?”苏晓曼挑了挑修剪精致的眉毛,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慢,“哦……那也挺好的,为人民服务嘛。”她话锋一转,仿佛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转而说道:“你们草北屯那边,山货应该不少吧?像蘑菇、木耳、榛子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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