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也只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暗自倒觉得颇有些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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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食肆中出来,缪玄昭明显察觉陆羡又些异样,想是得知长安一片黑云压城,心中诸多思量,便想着邀他去范阳城里的街巷上好好逛逛。
陆羡不想让她担心,勉强挤出个笑容。
见太阳已至落山时分,在范阳的宿处还未落定,便想着去找间客栈歇下。出来许久,也该洗漱一番,好好睡一觉了。
沿着最繁华的一条街市一间间问过去,却皆得到同样答复:店内已有官家的人提前驻扎,近来没有空房。
陆羡和缪玄昭眼观鼻鼻观心,不免对着这些客栈的往来人物留心打量。
陆羡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好些都是军营里操练惯了的,掌心有厚茧,虎口皆是剑鞘长矛磨过的纹路。
他接着想到,卢柘应当是把自己的兵力藏在范阳一带。既是他郡望所在,又离长安最近,最易调动。
这些兵卒皆着常服在这客栈之中歇脚,正常生活起居。掩人耳目,恰合时宜。
卢氏还真是聪明。
“我们知道了,多谢店家。”陆羡揽着缪玄昭又转头去碰下一间的运气。
这一处从外间看去倒是格外寥落,正门匾题——“竹琅小筑”。
在这闹市之中,倒是颇显得品味不俗。
“二位贵客是用饭还是住店?”店家是个打扮低调,细看却颇为雅致的中年男子。
“住店,可有空房?”陆羡说。
“自然是有,还请二位随我来。”那男子褒衣博带,束冠着舄,行步时甚是风雅,气质不俗。
陆羡听闻有空房,揽着缪玄昭腰肢的掌心霎时紧了紧。面上却还是从容不迫,跟着那人往里去。
这竹琅小筑为一庭院改营,被园景分隔成几处独立私密的厢房,彼此之间倒也互不打扰。且移步异景,幽深后便见柳暗花明,不像凡俗品味的客栈。想来费用不菲,往来也都是些上流人物。
经行其中一处廊道,几个账房似的人物在亭间打着算盘,像是店家正盘账。陆羡不经意见其人拨弄算珠的手势,眼帘一颤。
“这儿便是了,二位好生休息,有需要随时唤人便是。”那男子将二人带至其旁一间厢房内,似是又上下打量了几眼陆羡和缪玄昭的着装。
他二人自小也是在人事搓磨里长大的,一眼便瞧出了那人心眼里的轻视,只是面上还有些基本的体面而不显。
陆羡微一颔首,便牵着缪玄昭进屋,阖上门扇,又特意从缝中确认那人是否走远。
他转而回身,便看见缪玄昭蹙起眉头。
陆羡见房中陈设,突然想到什么,凑近打趣道,“你倒是有趣,这种男女设防的时候,你怎未在那外间说要另外一间,稀里糊涂便跟着我前来……一会儿你再反悔,可没那么容易了。”
陆羡调笑着,用指腹蹭过缪玄昭耳坠下那块肌肤,像逗弄猫仔似的。
谁知女子一把打断他动作,冷静地说,“方才我实在紧张,哪有机会再想及这些细枝末节之处。不必说我了,你从那柜台到园中,再穿过廊道进这屋子里,一路上恐怕也是诸多狐疑古怪,我才不信你还能这般坦然。”
陆羡再一次对缪玄昭刮目相看,她的确足够敏锐。
“缪小姐还是这么心思通透。”陆羡搡着她去榻边坐下,往屋子深处去,也好敞开些说话。
陆羡说,“你一定也发现了,整个城的客栈都被征用,且住店往来之人皆有从军的惯习与特征,想必是卢氏把自己的军队安置了一部分在这范阳郡内,方便随时往长安调动。可唯独这一间颇有情致的客馆闲置了出来,往来亦是寥寥,却有一班算账的账房在这庭院之内忙得不可开交。”
他接着说,“我经过时特意留心了那班账房的手势,竟是算珠反拨,完全与世面不同的计算之法。这种习惯时常在极高规格的商宦之家使用,为的就是即便在算账之时,也用不同的手法给账目加密,旁人便是在近处仔仔细细的观看,也读不出他所拨几何。”
缪玄昭闻言,便问,”所以,这种方式应当是处理极为机密的账目时,才能用到?”
“正是。譬如算筹数目过大,又或者,钱的来路与去向要避人耳目时。”
缪玄昭一时了然,“所以你怀疑,这竹琅小筑和世家的人有关?”
”不仅如此,我甚至怀疑这就是卢氏在范阳暗中的产业,借着此地替卢柘中转输送银钱,供他们在长安起事。先是那店主着装气派不像普通商宦,打量人时又颇用了些给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眼色。饶是如此,面上仍如春风和煦,简直是世家虚伪的范本。”
缪玄昭闻言自然慌神,“所以,我们要怎么办?若仍留在此,恐怕会打草惊蛇。”
“方才见那店家的神情,应当还没怀疑你我真实身份,眼中尽是嫌恶,说明并未设防。”
“所以我们……”,缪玄昭还是有些忧心。
“自然是要逃走,只不过咱们可以再借力一次,你我无端逃走必然会引起他们注意,到时就顺水推舟,用一招声东击西。”陆羡早已想好了对策,此时甚至有些兴奋。
陆羡起身推开了窗纱,窗下恰好临街繁华,只需越出这窗子,t二人便又可以作蜉蝣入海。
若是过去好几个时辰才被发现,等反应过来,再找到他们则并非易事。
陆羡见围墙并不高耸,趁着往来无人注意,喊缪玄昭近前,一会儿等他出去,便大胆的跃下便是,他会在底下接住她。
缪玄昭紧跟上去,当机立断便从床边的阑干上一跃而下。
稳稳落在陆羡怀中。
二人行动时格外注意,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出逃之后,便往人流更多的街市上行去。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缪玄昭问他,“接下来怎么办,今夜是要露宿街头,还是星夜赶赴长安?”
“忽雷驳接连跑了几个日夜,便是你我尚有体力,它也需要好好在驿馆休整一番,我已交给暗卫去打理。咱们找个地方暂时避避风头,明日一早再走便是。”
缪玄昭见他表情轻松,想来应不必太过设防。
二人又一次同行在闹哄哄的街市上,只是这一次,彼此之间都不再有任何秘密与谎言。
他们是注定要同行的人。
接连路过几处精巧细致之所,两三层的楼阁里笼着些清冷朦胧的流光,几声琵琶,笙箫并不嘈杂,是些达官贵人听清曲的地儿。
再遛过街角,人流更是攒动不息,眼见是些平头百姓,市井之人流连之处。廉价的香粉气味溢满此间,让人一面晕头转向,却莫名被牵引着往前去,远远便可见藕粉艳紫色的衣衫布帛团花似的交叠一处,正行招揽。
楼前悬起的风灯亦是些暧昧颜色,门口揽客的音声亦更妩媚缭绕些,却让人并不觉得多有情感。
陆羡带着缪玄昭冷不防经过,突然有些窘迫,脚步亦快了些。
缪玄昭窃自瞧他异样神情,自然觉得有些意思,心底思忖一阵,又瞧了瞧自己这身尽可以假乱真的男子打扮,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在那青楼前站定。
“陆羡,既然要避开那些耳目,哪里还能比这下三流的妓馆更安全。”
男人回身看她,不可置信的眼睛瞪得硕大。
“走啊,别愣着。”
缪玄昭拽住一脸惊慌的陆羡,一步一步近前,很快便被那些香粉绿玉搡进了这秦楼楚馆之间,淹没在一声声腻味的调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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