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见她还能如此坦然说起缪玄娇和小北宫侯的事情，不知是要夸她大义，还是无心了。
缪玄昭这才想起姐姐的事情，“阿姊动手杀了二皇子殿下，可是因为二皇子与小北宫侯的死有关？”
陆羡见她执著，便也未回避，“正是。”
“阿姊亲自杀了他，我并不惊讶，她本就是这样性子，爱憎分明，半分虚与委蛇也难作，否则当初……怎会违抗皇命，另嫁他人。”
陆羡见她说及此，便问了一句，“这一事上，她对你亦是一桩亏欠，这一回在诏狱蹉磨，倒也算是还了当初年少无知时阴差阳错对你的伤害。”
“阿姊的确有错，可父……太常大人和长公主的纵容才是罪魁祸首。罢了，无论当初如何，李朝已去，本就是都要做一抔黄土，如今还有一息尚存，便只看眼前。”
她接着说，“阿姊再有错，究竟也算是解了你一件心腹大患，于我返长安亦有恩。若有机会，还她自由身，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陆羡瞧她大有些恩仇尽泯的豁达，自然知道，她是想往前看。
如今在她生命里，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
*
亟至二人策马至官道无人处，几个暗卫跟在近处，陆羡知晓他们是有话要禀，便缓慢松了缰绳，让他们上前传话来。
那暗卫冷眼瞥了缪玄昭一眼，陆羡却说无妨，缪玄昭乃自己人。
“殿下，襄城传报，信饶一带城主已带兵投诚，南境大胜。郅毋疾自小孤山一战后十日亡故，北霁军已彻底扫清山头，在颓朽的园子里搜得他尸身。”
“如何死的？”
“十日未进水食，作饿殍而亡。”
缪玄昭在陆羡身前，闻言并未觉得有何奇异。只是彻底失却了一位曾同路过，却从未看透的故人，心中还是无法坦然。
陆羡应声道，“知道了，若有降者，北霁军接纳便是。襄城恢复生产经营迫在眉睫，不可再耽搁了，传孤的话回去，北霁军助襄城百姓重新入籍分田，尽快复耕。”
“是，殿下。”
缪玄昭沉默了半晌，陆羡知晓她异样，并未格外打扰，只是专心策马，半日便行了平常一日的路程，再跑一日的马，明日一早，便可至长安金螭门前。
“你还真是了解他，他当真效仿那仙人饮风露而逝。明明是天下一等一自私贪婪之人，却要拟作一幅风月无关，世事无涉的清高样子，连死法都要从一而终，我倒真是佩服起他来。”陆羡谈起郅毋疾，总还是不够坦然。
“他与窦初云的故交，我总无法把他当成一个恶人，只是人人皆有私心，他的确太过高看了自己。有些人注定是要在乱世晦暗中偏安一隅，而天地太广阔时，反而觉得无处可去。”
缪玄昭并无特指，只是突然想到这句，便有感触。
陆羡品来品去她这句话，总觉得没有咂摸透，“他这一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也不算全然是潦草收尾。”
缪玄昭本来有一滴眼泪，此时被风吹尽，并无痕迹。
“走罢，长安城里风声动，再不回去，你就真要成城门上的鱼肉了。”
*
两人翌日一早便行至长安城外。
陆羡接了鹰隼传来的秘信，得知卫绾带兵一直未回京畿城防营，只在近处整饬，怕的就是卢氏已然掌握城防兵力，贸然回去会有风险。
宫城守卫若尚未被卢柘尽然掌握，仍还是光禄勋庾缗掌事，便还算好办。
可如今看来，金螭门城门守卫排布已与往常不同，想来是卢柘已握重兵，范阳掩藏的势力本是蓄势待发，陆羡在范阳让那几个童子散布消息，便是要让卢柘在长安以外的兵力都往南境去堵截“自己”。
一招调虎离山。
“范阳的势力如何了？”陆羡唤出暗卫，问及此事。
“回殿下，今晨已见大量乔装之人出范阳郡往南境郑洛官道去，恐怕目的地正是南炀。”
“知晓了。”
眼下重中之重，便是要获得朝堂内外众人的支持，名正言顺四字太过要紧，卢柘何以能在众人的唾骂声中走上那个最高处的位置。
更何况现下他并非兵败撤回长安，而是带着南境最难啃下的硬骨头——襄城的一统，和南境的民心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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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十月，再过三日便是立冬之时。长安城金螭门外，落日再眩目刺眼，却也知晓夜幕将至，已是日薄西山，大势已去。
一个孤身男子携几方卷轴抱臂而前，方才借着城外昆明湖流出的河水盥面，此时风声鼓动着他的朴素单衣，还未干透的水滴在夕照的光线里，悬在下颌处欲滴未滴，更加显出几分清癯，一腔孤胆。
他在往来进出城门的队列中，避开了人流，只往金铜所制的门前，叩响了那门环三声，音声闷在那甬道中打转，久之才传到近处人的耳朵里。
“来者何人，佩剑为何不卸？”成为守卫发现了他。
“此乃我陆氏家园城池，为何要卸？”
陆羡将笑未笑，所见之人，无不避其锋芒。
“你……你是？”那守卫开始胆怯，心中已有答案。
“陆。”
“羡。”
*
陆羡一人在金螭门外站了半响，城门内外已围满了人来探看。
卢氏的人压制不住人声鼎沸，群情激愤，城中庶民多少有见过三皇子殿下的，自然不明就里，为何要将人拦在门外。
亟至卢柘姗姗来迟至城门下，才霎时安静下来。
“你怎会在此，你不是在南境收拾烂摊子么？”卢柘不再虚与委蛇，而是格外讶异，甚至有些愤怒。
“中书令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此乃北霁国都，我乃当朝南炀藩王，惊闻父君薨逝，特从南境千里单骑而返，只为给父君送灵至北邙，尽到人子的本分。倒是卢大人，挡在孤回宫的路上，意欲何为？”
“你明明去了南炀，定是南境战败，你愧怍于天地朝野，暂避于外，怎生又……”
“范阳卢氏叛逆，罔顾君臣，罪无可赦，其罪当诛。”
陆羡像是失去了耐心，捧着那几张襄城的舆图并几页黄册，一字一顿述其罪责。
天下人皆听在耳里。
卢柘更是气得乱了阵脚，“你胡乱攀扯些什么，究竟是谁在先帝垂危之时，大动干戈，行无义之战？二皇子和先t帝亡故接二连三，你敢说自己没有干系？”
陆羡了然一笑，知晓他终究要攀扯这些事情上。于是话锋一转，徐徐展开手中的卷轴。
“诸位，襄城已复归我北霁领土，信饶等邻境也已陆续对我北霁称臣，孤手上是襄城全境的舆图并庶民籍册，豪强崩溃，土地改划，民生各安，北霁的版图至此已控制江水一线，何来无义之战？”陆羡接着说，“还是说卢大人的立场，与北霁百姓不同，与北霁大业不同？”
“给我把他拿下！”卢柘终究还是动手。
卫绾此时伺机带着北霁军近前，千军万马，围在了陆羡身后。
陆羡朗声一笑，“卢大人定力还是不错，你在范阳的大半势力此时都去了南炀，大人竟然还能在长安稳坐钓鱼台，企图登堂入室。是真以为山中无人，猿猱便能称霸了么？”
此时，卢沐在暗中带着几个箭手，正欲朝着陆羡张弓。
箭羽袭来，卫绾说时迟那时快，只用剑鞘便替陆羡挡了接连射来的几箭，拦在陆羡身前，手中之剑，出鞘直指卢柘，形成威胁。
“大胆罪臣，竟敢谋害南炀王殿下。北霁军听令，清奸佞，杀无赦！”
卢柘看着远处落荒而逃的卢沐，怪罪他如此沉不住气。
北霁军替陆羡杀出了一条入含章宫的血路。步入城门时，他回头远远望了长安城外密林中缪玄昭的方向。
二人颔首，尽知彼此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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