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这样殷勤,孟语嫣的视线在丈夫身上停留了几瞬,除此之外,徐彦深沉的目光也在儿子的面孔前略作打量。
用完晚膳,徐彦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大儿子的状态不太对,他问妻子道:“你觉不觉得青诚有些奇怪。”
盛氏回忆着儿子今日的模样,点头说:“是与平常不同。”
但很快,盛氏也为儿子找好了由头,她道:“青诚看顾着珠珠长大,许是舍不得妹妹出嫁吧。”
“不,”徐彦眯着眼说,“这小子定瞒了我什么事情。”
“且此事儿和珠珠有关系。”徐彦用手指点着桌角,他笃定地说。
徐彦打定主意,等朝中的局势稳定下来,等他不忙了后,他要把家里所有下人叫来盘问一遍,看看这俩皮猴到底瞒天过海地在搞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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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大早,徐靖一换值,赶紧从京卫指挥使司出发,他甚至等不及去陆府,知道爹今天去了京城的南大营,徐靖干脆直接到了内阁的武英殿外头等陆纨。
约半个时辰过去,徐靖见到位着一身绯红色仙鹤补子官服的人从武英殿走了出来。
同样都是一品大员的衣裳,穿在不同人身上却有不同的风味。
吏部尚书管季穿起来是平平无奇,父亲徐彦穿上则显得威风凛凛,也唯有陆纨陆阁老,穿上这身仙鹤补子官服以后,他整个人如同天上的明月,光华璀璨。
坦白讲,若没有珠珠的事儿,徐靖对陆纨这个人是很有好感的,不仅仅因为他是当朝阁老,也因为他确实是个当之无愧的君子。
陆纨为官六载,民间对这位陆阁老的风评一直很好,足以证明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这样的人,配着温文的性子和一张端润的面庞,实在让人很难讨厌起来。
只是……想到不省心的小妹还有好兄弟陆安庭。
徐靖摇着头想:恐怕他今日非得做次恶人不可了。
徐靖一边叹息着,一边朝陆纨走了过去。
徐靖先对他见礼道:“陆伯父。”
陆纨微笑地说:“徐世子。”
“不知伯父今日有空没有?”徐靖非常客气地道,“快正午了,我想请伯父用顿午膳。陆伯父若有闲暇,可否赏光?”
沉吟一会儿,陆纨颔首道:“我也有话想跟世子说。那就由我做东,请世子去广聚轩罢。”
“这怎么好意思!”听到陆纨说他请客,徐靖连忙推拒起来,他道,“既然是晚辈提出的,该是晚辈请您,怎好害陆伯父破费。”
何况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吃人家的饭,徐靖怎还好意思扮恶人呢。
谁想,陆纨却非常坚定地道:“世子,此番我请。”
“往后若有机会,世子再请回来就是。”陆纨淡淡地笑说,“若无机会,这顿饭就当我为这些日子,我与犬子给世子添麻烦做的赔礼。”
徐靖凝视着陆纨的神色,他隐约感觉温文的陆阁老似乎明白自己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见陆纨一脸成熟于心的表情,不知怎么,他原本操必胜之券的心突然又七上八下起来。
徐靖忍着不安,在陆阁老平静的笑脸中,他最终妥协道了一句:“好。”
陆纨上了自家马车,徐靖也骑上马,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广聚轩。
进了厢房,点好菜,店小二为二人添茶,然后又自觉退了出去。
在袅袅茶香中,陆纨率先开了口,他的嗓音清冽:“世子今日找我,是为了令妹的事情罢。”
“是,”徐靖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陆纨抓住了主动权,他不愿显得太被动,因而道,“昨日我家的家宴上,我娘提起小妹的亲事。按照我爹娘的意思,小妹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陆纨安静地望着他,他的目光清清凉凉,徐靖稍作停顿,继而道:“陆伯父应当知道,安庭是我爹的得意门生,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他。原本我爹今日是想亲自来找陆伯父商讨有关安庭和舍妹的婚事,但因为陆伯父从前跟我说的话,我劝住了我爹,改换为我与陆伯父谈。”
“陆伯父,我能问问,您如今的想法么?”徐靖试探地道。
他的想法——
陆纨眼眸中的情绪波澜不惊,他的手指在茶杯盖上微微地摩挲了下,他说:“我的想法不曾变,我还是想娶令妹为妻。”
果然。
见性子冷淡的陆阁老在对待珠珠的事情上体现出如此执着的一面,徐靖不由地庆幸起,幸好来的是他。
徐靖擡眼道:“陆伯父,您人品贵重,待舍妹一往情深,晚辈本不该跟您说后面的话。可自来好女不嫁二夫,我就一个妹妹,断没有许给两个人的道理。”
话说到这里,徐靖挺直腰板,理直气壮起来,他道:“陆伯父,恕晚辈多嘴,您与舍妹,的确存在太多不合适的地方。眼下既然我父母已将安庭内定为女婿,您……您不若还是放手吧。”面对陆纨举重若轻的眼神,徐靖终于将今日的目的道了出来。
徐靖道:“以您的地位、才华和人品,您若真想要续弦,我相信满京城里,定会有大把的名门闺秀等着您挑。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与舍妹不过认识短短数旬,陆阁老实在不必认死扣在舍妹一人身上。”
徐靖的语气谆谆,陆纨垂下了眼睑,他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摩挲起腰间的扇坠子,他说:“世子的意思,我都明白。”
陆纨的眉眼俊秀,如一副娟丽的水墨画般,他道:“诚如世子所说,我大了令妹整整二十载,我若识相,合该审时度势,第一时间就收手退缩。”
陆纨这话像是自嘲,他笑了笑,淡淡道:“可人活在世上,若真无欲无求,毫无私心,还怎么叫作人?”
“世子,我很喜欢令妹,喜欢到非卿不娶的程度,”陆纨的嘴唇有些干涩,他一丝不茍地说,“我依旧想努力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
清冷如陆纨,此番不为功名利禄,而是头回为了感情说出“争取”二字,
徐靖在听到那句“非卿不娶”时就惊骇住了,他愣怔地问:“陆伯父……陆伯父想怎么争取。”
“今日,可否让我再见一见她?”陆纨微微一笑,他的眼里带着光彩,他说,“阿意因我深陷慈宁宫,我曾答应过九郎,在事情得到妥善解决以前,不会再见她。”
“如今我想出了法子,很想要听听她的意见。”陆纨口吻润泽地说。
徐靖侧首,目光落在陆纨的脸上,陆纨此刻的目光温暖且恬淡,唇边带着一点儿浅浅的弧度。
这副光风霁月的神情,正应了“谦谦君子”几个字。
徐靖的喉头吞咽了下,他浑然未觉自己已在被陆纨牵着鼻子走,他道:“陆伯父想的法子是什么?”
陆纨擡首,他道:“如果令妹同意,令尊与令堂也同意,我可以带她离开京城。”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陆纨呢喃着这句诗,他睫毛低垂,声音低缓地道,“我愿与她过这样的生活。”
徐彦一怔,他问:“陆阁老的意思是辞官隐退?”
“您——”徐靖顿了顿,他迟疑着,反复斟酌以后,徐靖不敢置信地问,“三元及第的荣光,唾手可得的首辅之位,太子少保的身份,您……您都不要了?”
“是。”陆纨的脸庞白皙若雪,他的话语明明情深义重,可目光却轻描淡写,好像他放下的不是那个位高权重的首辅,而是一张微乎其微的纸,一片轻飘飘的鸿毛。
陆纨淡道:“恕我愚笨,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解决。”
这还叫愚笨?!
徐靖狠狠地深吸一口气,这明明是非一般的魄力啊!
初秋的风从漏了缝的窗棂吹进来,徐靖整个人被吹得不由打了个寒颤。
陆纨的衣袖也被吹动,在瑟瑟寒风下,他依旧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他说:“世子一定觉得我这法子很自私罢。”
“为了我的一己私欲,却要迫她离开父母,”陆纨微微阖上了眼,他掀唇说,“如此厚着脸皮追求令妹,我已当不起世子的那句‘人品贵重’。”
见陆纨这样不客气地数落着他自己,徐靖目光微顿。
“只我始终想要个答案,”陆纨一张脸的轮廓清俊,他嗅着屋中的茶香,长睫在茶雾中眨了又眨,他嗓音低哑地道,“若真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我不希望是被世子劝退,我宁愿被阿意亲口拒绝。”
“还请世子成全。”陆纨缓声道。
徐靖沉默地凝视着陆纨,须臾,他颔首,终于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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