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第一百零四章
自徐意进来的那一刻,陆纨的目光便落在她的面上。她的恍惚和怔楞轻易地被陆纨捕捉到,陆纨几不可查地抿了下唇。
他唤道:“阿意。”
那日马车上一别后,他们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事实上,陆纨何尝不关心她的伤势,只是跟九郎不同,他没法正式地登门求见,所以他只能辗转从别人口中知道她恢复的具体情况。
日光从云层中照射下,将陆纨的脸庞映得格外白皙,他眉宇间仿佛还和从前一样舒朗如玉。
陆纨面上带着微笑,他关切地问:“伤都好全了么?”
这道清淡的嗓音终于使徐意缓过神来,徐意的睫羽颤着,轻轻“嗯”了下,她说:“基本好了,没甚么大碍。”
“那便好。”陆纨笑了笑。
这话说完,两人之间沉默起来。
似乎是觉得厢房里太安静,徐意主动开口道:“我大哥这么急匆匆地叫我过来,是因为沛霖找我吗?”
“是。”陆纨道,“世子今日来内阁,说有事情与我相商。我这才知道,令尊令堂已抱着让九郎与你定亲的想法。”
徐意唇瓣微动。
陆纨擡眸,他目光不错地望着她,似乎是不愿放过她的任何表情一般,他问道:“阿意,你愿意嫁给九郎么?”
你愿意嫁给九郎么?
徐意的嘴唇动了动,她腹中此刻装满了好多话,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跟陆纨开口。她欲言又止地望向他,眸光楚楚。
她一直有双很漂亮的眼瞳,十六岁的纪明意如此,十七岁的徐意也是如此。
陆纨与她那双明亮灵动的双眸对视了片刻,他道:“阿意,好像咱们再见以后,我总是让你左右为难。”
陆纨笑着道:“我与阿意之间的关系,怎会成如今这个样子?”
徐意怔了怔,她说:“不……不是的。”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意时的情景。”自徐意进房以后,陆纨一直在微笑,此刻依然如此,他说,“我记得那夜,掀起红盖头后见到阿意,我心想,这姑娘怎么看起来这样小。”
这是陆纨第一次向她坦诚遇见她后的所有心境。
徐意凝望着他,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目光中写满了一言难尽的感情,她极为认真地在听陆纨讲话。
陆纨瞳孔的色泽浅淡又温润,他一丝不茍地说:“小姑娘如此稚嫩,却要开始学着做我的妻子,还是填房,实在委屈她了。”
“尤其当她说出‘愿意侍奉郎君’时,我心中作难,”陆纨顿了顿,他声音淡淡地,目光却很柔软,他道,“我多么想跟她圆房,跟她做夫妻间才能做的事情,可是见到她那么小,我终究没有忍下心。”
那日春深酒暖的洞房花烛夜又在徐意的脑海里清晰起来——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多么不知羞耻地引诱他,期待着见到他斯文扫地的样子,可没想到他会那样正人君子。
徐意仍然记得,当初他的君子之风曾感动过自己很久。
这瞬间,徐意湿了眼眶,她含糊地叫了一声“郎君”。这声郎君使陆纨的笑容加深了些,他招手,对着徐意说了声:“阿意,来。”
徐意忍着泪向他走了过去,她在他旁边坐下。
熟悉的清香萦绕在陆纨的鼻尖,陆纨闭紧眼,他难以自抑般地,一手轻轻抚上徐意的脸颊。
掌心上的皮肤触感滑腻柔软,让人爱不释手,让人流连忘返。陆纨很清楚,今日过去,他或许再不能这样抚摸她。
陆纨低下头,他的周身都被少女的馨香所围绕,他小心地嗅了下,他说:“我大概从没有告诉过阿意。九郎的亲娘,也就是我的元妻,她有很强的情志内伤之症。陈翁告诉我,她是因太早生产所以伤了身子。”
“自那以后,我曾在心中立誓,再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子因我吃这样的苦。”陆纨停顿了下,他道,“所以我虽然喜欢阿意,但我更想等阿意长大。”
“待阿意大了,我再与她做真正的夫妻。”陆纨的目光里带着含蓄的温柔。
他神情冷静,嘴上说的明明是荤话,可竟一点儿没让徐意感到难堪。在这样温软和暖的语调中,徐意的眼泪甚至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
她的泪花在陆纨的手背上绽开,很湿、很烫,陆纨温柔地为她抹去了面上的水渍。
他继续道:“但每每见到阿意,不知怎么,我心里总有些邪祟在作怪。”
“好多次我都以为,我或许要破誓。”陆纨的目光温热。
他说:“好多次又被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欲念反反复复,一直到上京赶考前,阿意在书房中和我缠绵。”
他心平气和地说起“缠绵”二字,好像那些情景又清晰起来,徐意的眼泪禁不住地在他的掌心下颤抖。
陆纨道:“那个时候,我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想着就这么离开了也没关系,等我高中了,我还可以继续守着我的阿意。”
“等她一点点儿长大,长大到能承受我时,我再带她体会甚么叫做人间极乐。”
在徐意来之前,陆纨才喝了一杯松萝茶,松萝茶的口感并非他所爱,跟浓醇的松萝茶比起来,他更喜欢六安瓜片。六安瓜片入口微苦,其后会变得甘甜,是一款口感丰富,让人回味无穷的清茶。
陆纨阅尽千帆,尝过人生百态,他偏好些有耐人寻味的层次感的东西,今日会喝松萝茶,只因为那是阿意喜欢的。
阿意纯正质朴,热情活泼,她如鲜花一般美好,她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奇遇和意外。
陆纨望着她,他语声轻悄地道:“可惜,几个山贼,一根绳子,一场大火,让我的阿意就此消失在世上。”
“她没有等到我回来,我终究没能见到我的妻子长大。”陆纨的眼睫垂下,他眉间有几道浅浅的细纹,这些细纹加重了他面上的遗憾和落寞。
“郎君,”徐意再也忍不住,她鼻腔里充满了涩意,眼泪突地漱漱而下,她哽咽道,“别说了,郎君。”
“是我对不起你。”徐意哭着说。
“好,不说。”陆纨轻轻道,“阿意也先别和我说对不起。”
陆纨勉强笑了笑,他凝视着她洁白的面庞,低声道:“阿意,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我们还是回到西安府里,或者阿意如果想去别的地方,我也陪你一道去。”
“我不做甚么陆阁老,只当个富贵闲人。阿意还做我的妻子,我还当阿意的郎君。以后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咱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陆纨用双手捧起徐意的脸,他痴望着她的眼睛,恳切地、一字字地问。
当年,他曾为了前程狠心离开她,如今却为了她甘愿抛下所有前程。
甚么叫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七年,陆纨将这句话体会得很真切。
被他这样温柔以待,徐意登时泣下如雨,她抓住了他停留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却没有说话,只是就这样抓着,她放声大哭。
徐意的眼泪涌得急,泪珠也大,陆纨的掌心一下子蓄满了她的眼泪,他像是捧着满手名贵的珍珠一般,兜不住了也舍不得放手。
陆纨嗅着她头顶的发香,他蜻蜓点水般在她额顶落下一吻,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下,他慢慢闭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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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前,陆承刚刚返京,听到徐靖派去的小厮的话以后,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急匆匆赶到了这里。
陆承一身玄衣,衣袂上犹带着刚从厮杀中挣脱出的血腥气。这阵血腥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冷酷,他严肃地抱着胸,正和徐靖一道在门外等候。
徐靖问:“珠珠在哭?陆阁老到底在做什么!”
陆承拧紧眉头,他大跨步走到了包厢门口,似乎想要推门而入,须臾,又强忍下冲动,他一手撑在柱子上,他问:“我爹让你给他多长时间?”
“还有一刻钟。”徐靖道。
陆承捏紧拳,因为分外用力,手臂上遒劲的肌肉块贴着衣裳暴露出来,他咬着腭骨道:“不过一刻钟。”
“我等。”陆承的身材伟岸,他的瞳眸泛着晨星般的光泽,他冷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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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里面很安静。
除了哭声以外,再没有其余声音,细细听来才能发现还有轻轻的类似于安抚的动静。
徐意连着哭了好一阵,陆纨没有开口催促过,他用温厚的掌心为她拍着背,他始终在耐心等待她的答案。
少顷,徐意终于止住眼泪,她擡眸望着他,一双眼肿得如桃子一般,或许是因为哭太久,她说话的时候甚至打起嗝。
“沛——嗝,沛霖。”徐意断续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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