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
太学。
阮如玉走近时,文南正在抹眼泪。
“如玉,王爷他真的死了吗……”
阮如玉轻叹一声,“皇上念及父子亲情,并未追究他的大不敬之罪,准以王爷之礼厚葬,于他而言,这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阮如玉没有将萧景珃的真实身世告诉梁帝,斯人已逝,说再多也是枉然。
萧景珃这一世几经坎坷,她从前很讨厌这个人,觉得他目中无人,狂傲自大,可是时过境迁,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全都掩藏在了喧嚣烟尘之下,仔细想想,人生底色,总是苍凉。
文南的几案上堆着一些卷册,书页外翻,显然是她匆忙间还没收拾完。
阮如玉愣了一下,“文南,你要离开太学?”
文南点了点头,她原本就是为了萧景珃才来此的,她知道萧景珃喜欢阮如玉,她就也想和阮如玉像一些,所以她才入太学为官,如今,萧景珃已死,她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父亲一直不喜欢我出来做官,襄阳王去了,我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如玉,你从前帮了我许多,虽然以后我不在太学了,但如果有什么需要,你还是可以来找我的,你不在太学的这些日子,枫儿、乔儿都很有长进,乐馆之事,你也可以找她们帮忙料理操持。”
阮如玉心中一动,这世上有许多种选择,入朝为官,匡扶盛世是一种选择,安乐余生,不问忧患,也是一种选择,她尊重文南的意愿。
西风多少遗恨,世事几度春秋,人活一世,不得已、没奈何都是寻常事,有人初心泯灭,折于碎银几两,也有人历荡风云,如丸走坂,才明白了自己此生所求,如若可以,她又何尝不希望栖身云树,放浪人间。
可惜,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阮如玉抱住了她。
“文南,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灯花寂灭,只影阑珊。
夜已深,阮如玉凭栏而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贾太后布下雁岭之局,又调庐水重兵觊觎帝位,她如此费尽心机,功败垂成,一朝失势,她却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还有兴致沐浴更衣,入宫觐见,这其中分明就是有鬼。
还有萧景珃之死,阮如玉依稀记得,他死前明明和她喝的一样的酒,纵然他中毒日久,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死了。
舞乐署中的巧曼易容香君,又在宫中隐姓埋名许久,巧曼并非贾太后之人,后来更是与姜容异路而驰,若没有人帮衬,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一切还不让人发现的。
阮如玉若有所悟,忙唤,“小菁!”
小菁早已在一旁的榻上睡熟了,阮如玉听见小菁的鼾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罢了。”
阮如玉推门出去,漫天星汉灿烂,云遮月蔽,红梅晕染沧影,烟尘沉入夜色,疏香阵阵,萧景衍半倚树干,擡眸一笑,“长卿。”
月色下,他的身影俊朗绝逸,一如初见,一眼万年。
阮如玉把手递给他,笑道,“随之,什么时候来的?”
萧景衍握住她的手,“我去了阮府,发觉你不在,于是又去了中书省,发觉你也不在,想来你一定是在这乐馆了,果然,我过来瞧见了里面的灯火,这么晚了,你还在忙吗?”
“是啊,乐馆规模扩大,太学士子日多,文南又告假回家了,一时半刻,多少有些忙不开。”
萧景衍见她容色憔悴,心疼不已,意欲揽她离开,“哪有你这么做官的,十日的事,你恨不得一日就全部做完,身体如何吃得消呢,天色不早了,走,我送你回去。”
“等一下。”
“怎么了?”
阮如玉正色看他,“随之,你可还记得,萧景珃是怎么死的?”
“怀山?”
萧景衍一怔,半晌,他叹气道,“当日,我担心你的安危,虽然已经事先在襄阳王府布下人手,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没多久我就领兵攻入城中了,但是奇怪的是,我们赶到的时候,萧景珃已经不在了,我之前布下的那些人手也都已经被杀死了,他的尸身是后来在城外找到的,看样子,似是逃离不成,堕马而亡。”
阮如玉忽然紧张了起来,“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怀山少时骑马,曾经摔伤过,虽然后来痊愈,但他左腿腿骨还是留下了磕痕,血肉之伤,或可掩饰伪造,但是骨头上的旧伤是骗不了人的,死者,就是襄阳王萧景珃。”
萧景衍语气笃定,阮如玉想了想,说,“如果他并不是诈死,那么,他就是意外身亡,我猜,他原本是想假死脱身,可最终却被人半路截杀,这样,也就不难解释这一切了。”
萧景衍不觉皱眉,“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会是谁呢?”
阮如玉沉声思量,“此人定是藏匿宫中多年,却一直没有露出行迹,随之,这些日子,宫中可有什么人突然消失不见了?”
“没有啊……”萧景衍一顿,“不对,还真有这么一个人。”
二人相视一眼,“不好!”
涅槃寺。
贾太后伸手摩挲着匠人们连夜t赶制的吉服,缀金耀目,鸾凤喜纹在烛光下烨烨生姿,她弯眉轻笑,指尖牢牢锁住上面的缂丝华练,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寰儿,我说过,做不到就去死,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别急,我这就去送你最后一程。”
门外三声叩门。
贾太后挑眉,“什么事啊?”
“太后娘娘,狄川求见。”
禁苑。
禁卫军统领王赫拦住华盖宝珠车辇,“来者何人!”
贾太后慵懒擡手掀开帘幔,“王统领,怎么,几日不见,你这是不认得哀家了吗?”
王赫瞧见贾太后的容颜,稍有一怔,如今贾太后虽然涉及谋逆作乱,但皇上尚未决断,那她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冒犯。
“不知太后娘娘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贾太后扬了扬下巴,“皇上三日前就曾让哀家入宫,只是那时哀家身子不爽利,所以才一直拖到了今日,此事,王统领该不会不知道吧?”
王赫拱手道,“既如此,请太后娘娘稍候片刻,臣这就去回禀陛下。”
贾太后故作轻松地拂了拂衣袖,“好啊,王统领快去快回,哀家就在这里等着。”
忽听几步外有人喊了一声,“且慢!”
贾太后瞧见来人,笑容一滞,“萧景衍,阮如玉,你们怎么来了?”
王赫拱手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中书令大人。”
萧景衍微微一笑,擡手间,贾太后的密令腰牌从他指尖垂下,“太后娘娘来之前,怎么也不和本宫说一声,本宫也好派人去接太后娘娘啊,不说就不说吧,还被本宫从太后娘娘的居所搜出了这枚令牌,太后娘娘还真是贼心不死,蓄谋已久。”
计谋被人戳破,贾太后不怒反笑,“哈哈哈,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鱼死网破吧!来人!”
一语落地,半晌无人应答。
贾太后怔愣回眸,却发觉自己的人都已经被暗中换掉了。
“阿姹,把人带上来!”阮如玉挥手,“太后娘娘找的可是此人?”
贾太后瞧见被押解的狄川,咬唇不语。
“狄川在北魏消失不见,阿姹一直觉得奇怪,直到那一日,我突然想到萧景珃之死或许另有隐情,我们仔细查过这段时间宫中人员调动,发现唯一的可疑之处就是你身边的吟泉,当日,他趁乱逃出雁岭,实则偷偷带着信物去找了狄川。”
“吟泉,他如何了?”
“太后娘娘,吟泉是前朝旧臣之子,他早就该死了,如今被擒,你说他能如何?”
贾太后阖上眼眸,“是我对不住他。”
萧景衍上前一步,好整以暇地说道,“时至今日,太后娘娘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
“成王败寇,哀家没什么可说的。”她忽然放声大笑,冲着城墙高喊,“萧寰,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你记住了,无论如何,都是你对不住我!我就是死了,鬼魂也不会放过你的!”
女墙之下,梁帝萧寰紧攥拳头,他将身形藏在阴暗里,就如同他曾经的爱一样背弃道义,只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生根发芽,越长越深,过往的一幕幕浮现眼前,他不自觉想起了那个初入禁苑的少女,那个风姿绰约的妃嫔,那个权势滔天的太后。
梁帝眼眶含泪,眼尾泛红,他对贾惜柔何尝没有过半分真心,可在无休止的权力倾轧下,又有多少真心能挨过数九寒天,这宫中最冷的,不是冬日,而是人心,这天下最没有定数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再相见,应不识。
其实,萧寰和贾惜柔早在许久以前就都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梁帝与太后。
无论如何,帝王的权威不能葬送在一个女人的口中,梁帝狠下心,冷声吩咐,“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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