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翠山很近,在彻底从马上摔下来之前,许迦叶已经抵达了。
山路也很好走,兴善寺就在半山腰上,她踉跄着沿台阶拾级而上,有几个一路跪拜上山的人很快便超过了她。
她望着他们衣服上被磨破的部位,怔愣了许久。
“阿叶,你才病愈,应该多歇歇才对。我刚练武回来,等我先换一身衣服。”李乐衍察觉到许迦叶的目光在他有些磨损的衣服上停留,含笑道。
许迦叶一时间有些脱力,半跪在了地上,用手勉强支撑着身体,腰上的钝痛朝四肢百骸蔓延。
几滴泪在地上晕染开来,打湿了阶上的青苔。
她望着地上的水渍,神情恍惚了一瞬,不顾身上的痛楚,手脚并用继续向山上爬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站在了兴善寺的山门前,黯淡的阳光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依依不舍地同她告别。
她脑海中一片混沌,早已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擡手去触碰夕阳余晖,却摸了个空。
僧人早已见惯了狼狈的信众,可眼前这个人貌美过甚、气质飘渺,实在像是初入人世不小心落了一身泥泞的山中精怪:“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此来所谓何事?”
“我来寻……我的灯。”许迦叶用尽了力气,才勉强说出了几个字,声音细若蚊蝇,轻得如同尘烟。
僧人有些不明所以,思及她那世所罕见的容貌,心中有了些许猜测:“敢问施主姓名?”
“许迦叶。”
僧人闻言,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无怪乎说要找灯,他已经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许迦叶顺着僧人的指引走进药师佛殿,擡头看向端坐于正中的药师佛与立于两侧的月光菩萨和日光菩萨,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了佛前的长明灯上。
她屏住呼吸,缓缓走近,发觉供案上放着一页纸,纸上的暗红被烛火熏蒸成了温暖的色调。
她把纸拿了起来,纸页远离了光源,暖色调逐渐褪去,像是夕阳一样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
纸上的字是殿下的笔迹——
【求漫天神佛保佑阿叶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愿世间千般恶业疾苦加诸我身,放过我的阿叶。】
笔触极尽温柔,但她只感受到了命运的冰冷与残忍。
许迦叶,你看,你犯了那么多恶业,是谁替你遭了报应?
她闭了闭眼,将手中的纸页放在了烛火之上,任由火舌将其舔拭成灰。
她想珍藏殿下留下来的一切,却无法忍受害了他的东西仍存在于世。
漫天神佛,如果你们真的存在,请把诸般因果业障全算在她的头上,她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要听殿下的,他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命运应当善待他才对。
许迦叶在原地静默地站了许久,仅剩的些许力气渐渐消耗殆尽,身形摇晃了起来。
她恍惚间有些记不清殿下究竟是生是死了,他应该是活着的,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她垂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烛光在她的指尖缠绵不去,恰如曾切实被她握在掌心里的夕阳。
经年以前,殿下沐浴在落日余晖中,墨发鎏金、浅瞳生辉,望向她的目光静谧而柔和,他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那之后不久,他向她坦白,当年在建章宫中,张太医未至,他亲自为她处理了伤口。
也许早在那时,他便已下定决心要永远隐瞒身份,他终身不恢复男儿身,她自然不会因当初他为她上药而感到不自在。
于是真相被吐露,心意被掩埋。
夕阳下,书房中。
梧桐树下,春水池畔。
她看懂了他的眼神,却保持沉默。最终,悲歌声彻,无数的热忱、眷恋,绵延半生,终究落空。
她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许迦叶的手伸向了长明灯,指尖的温热如同温柔的吻。
殿下,可以在我醒着的时候吻我的脸吗?
不可以也无妨。
我突然很困,就要睡着了。
*
刘采奉上一盏茶,低声劝李砚辞休息一阵子,七天过去了,铁打的人都要倒了。
“陛下,您养足了精神,等督主醒过来了,才能更好的照顾她啊。”
李砚辞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亦没有接过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许迦叶那毫无血色的脸庞。
突然间,李砚辞察觉到许迦叶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他呼吸一滞,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没有擡手去擦,紧紧握住许迦叶的手,低声呜咽了起来。
如果她再不醒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秦安见床上的人有要醒来的迹象,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陈太医说许掌印的情况很不好,甚至隐晦地提醒若是她迟迟醒不来,院中的棺椁可能会派上用场,那棺椁早被陛下一刀一刀地劈了,说这话的陈太医也差点儿被陛下一刀砍死。
他实在是害怕许掌印若有个万一,陛下会让所有人都给她陪葬。
许迦叶刚恢复了一些意识,便听到了耳畔传来的哭声,她睁开眼,直视着床顶,发觉自己身处宫外的宅邸,心情放松了些许,嗓音喑哑道:“陛下,您食言了。”
李砚辞见许迦叶睁开了眼睛,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扑上去一遍遍地摸她的发鬓和脸颊,反复确认她是真的醒了,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吩咐刘采倒一杯温开水来,扶起许迦叶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喂给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但我如何能放得下心?”李砚辞的眼泪滴到了许迦叶的脸上,他急忙擡手拭去,见自己没有掌握好力道,在许迦叶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他心中愈发自责,泪如雨下。
许迦叶侧过头躲开了李砚辞的手,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厉害,她阖上了眸子,不去看他:“臣醒了,陛下可以走了,秦安呢?”
李砚辞想要帮许迦叶理一理的头发的手顿在了半空。
当时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秦安被他命人打了个半死,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
许迦叶才醒来,他本该竭力瞒着她,免得她气坏了身子,可陈太医说她郁结于心、积忧成疾,一直以来都死死压抑着,让她好好地生一回气,把郁气都发泄出来,这病才能有些盼头。
思及此,他说出了实情:“他受了四十杖,现在没法子来伺候你。”
许迦叶眼睫颤动,久久未语。
“迦叶,你没有话说吗?”李砚辞低声道,他希望许迦叶骂他残暴,责怪他罚她的人,而不是如此沉默,“罢了,不说也好,你还病着,该好好歇着才对。”
他命刘采端了一碗粥过来,想要哄许迦叶进一些。
许迦叶半口都不愿意喝,任李砚辞再怎么哄劝都不张嘴,她想侧过身背对着李砚辞,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别过头冷声道:
“臣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臣的病与秦安何干?他被打得连床都下不了了,陛下却只道他不能伺候人了。”
“他身为你的奴婢却劝不住你、侍奉不好你,受罚是应该的。”李砚辞吩咐刘采去把陈太医召来,对许迦叶道,“你若是生气,想骂我、打我都可以,千万不要憋着。”
许迦叶没有与李砚辞争论,她的话李砚辞向来是听不进去的:“请陛下看在他陪伴臣多年、又与十年前的臣同病相怜的份上,遣人去为他医治。”
李砚辞心中一痛,连声应下了,他不愿许迦叶再为往事伤神,转移话题道:“我已经查清楚了,那个叫苏向明的给了你一封信,你是看了信才会……迦叶,李乐衍总是害你、让你痛苦,你能不能不要在意他了。”
他大致能推测出信的内容,他千方百计地瞒着那个秘密,忍耐着李悼的威胁与冒犯,却还是没能瞒住,他真恨不得把李乐衍从坟里刨出来鞭尸。
“陛下似乎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您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吗?”许迦叶察觉到李砚辞语气有异,擡眼打量了他半晌,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叹息道,“原来连您都知道。您没有对苏向明做什么吧?”她实在是了解李砚辞,他恐怕又迁怒于人了。
“不过是打了他几十杖罢了,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我的仁慈了。”李砚辞寒声道,他望向许迦叶,语气又柔和了下来,“你怪我吧。”
许迦叶看上去那么平静,他想到陈太医的话,担忧极了。
许迦叶对他的回答早有预料,自然难以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冷声道:“陛下,臣说过,臣造了无数恶业,没有资格指责您。您方才说殿下害了臣,不是的,是臣害了他。您劝臣放下,为何不以身作则?”
李砚辞默然。
许迦叶笑了一声,声音极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会放下的,他爱我不是为了让我痛苦,不是为了给我套上枷锁,我若执迷,那便是辜负了他的心。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能困得住我,痛困不住我,恨困不住我,爱也困不住我。”
她看了李砚辞一眼,眸光意味难明:“这世道同样困不住我。”
为何男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登基,女子想要坐上皇位却需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这世道害了无数女人,连男扮女装的男子都不能幸免。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她会改变这一切,而李砚辞挡了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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