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于情者,犹如囚徒
李砚辞望着她,眉眼柔和。
他已体会到了。他早在她还未恨他之前便体会到,何为因爱成囚。
许迦叶厌烦极了他这样的目光,蹙眉道:“听说你不肯喝药。怎么,因为我捅了你几刀,便想把你的死赖在我头上?”
李砚辞心砰的一跳,明知她不是在关心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妄念。
他强压住心念,低声道:“我绝无此意。”
许伽叶的手上可以沾染无数血腥,但他既已知晓她因此自苦,又怎么忍心成为她的罪孽?
许迦叶冷声道:“与你有关的一切,沾上一星半点,我都觉得晦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从未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这样折磨我?”
“你是在问我,为何爱慕你吗?”李砚辞心中一恸,头低垂了下去
没有理由,全都是理由,她没有一处是他不爱的,真要追溯开端,他爱慕她,始于初见。
可悲的是,他曾以为那是一切美好的起点,如今却恍然惊觉,她最开始吸引他的那部分,注定了她永远都不会接受他。
他被她与上位者搏命的决绝打动,却成了这天底下至高的上位者;他忘不掉她反抗压迫时熠熠生辉的眸子,却给予了她最大的压迫。
他想护她长命百岁、一生顺遂,却害她病痛缠身、横遭不幸。
他的存在于她而言到底有何意义?
他心中千回百转,最终只凝成了一句话,连同心血一并吐出:“因为我该死,害你至此,我罪该万死。”
他对这个世界本无留恋,为了她才挨到如今,可他害她遭受那般折辱,难道还能大言不惭地说要护着她吗?
他的爱意乃至存在,于她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
许迦叶眉眼冷淡,她没当场把他捅死已是仁至义尽,难道还要她安慰他不成?
她行至桌前轻车熟路地拿起以玉为轴,用上好蚕丝制成的绫锦,以及笔墨等一应事物,走到李砚辞面前,将其依次摆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陛下既命不久矣,不如尽早写下传位诏书,以免国祚不稳。”
李砚辞笑望她:“你属意谁?”
许迦叶直视他的眼睛:“何必明知故问。”
李砚辞默然半晌,放缓了声线:“明诚如今仰仗于你,对你自然百依百顺,不要因她看似柔弱顺从,便小觑于她。人心易变,帝王宝座之上的人,会变得比这把椅子还冰冷。”
许迦叶冷笑道:“看来陛下对此深有体会。”
李砚辞轻叹了一声,亲自磨墨,墨块与砚台的摩擦声中,他的嗓音低沉而喑哑:“我每思及你,便觉心火燎原,又怎么会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杳不可闻,墨已磨好,却迟迟未提笔书写。
许迦叶也不催促他,等他开口谋求注定不可能的转圜,她喜欢看他挣扎。
李砚辞再开口时,却不是为了求生,而是将自己的死作为话中既定的一部分。
“这般离你而去,我决计抛舍不下,不妨听我一言。
“迦叶,抱一个年岁合适的女童来,我会立她为太子,我驾崩后,你便是临朝称制的太后。待时机成熟,你再行废立之事,登基称帝,我亦会用最后的时日竭力为你筹谋。
“前些年你时常缠绵病榻,一病便是数月,只要谋划得当,你便是她的生身母亲,不会有人起疑。”
名正则言顺,他想为她铺一条煌煌坦途。
谋朝篡位有损声名,弹压众臣耗费精力,钳制与她年岁相当的女帝如在刀尖上起舞,让他如何放得下她。
不确保她百岁无忧,他死难瞑目。
许迦叶蹙眉道:“你还记得我先前所言吗?与你有关的一切,沾上半分,我都觉得晦气。我不愿与你有任何瓜葛,更别提在名义上和你有一个孩子。乖乖写下传位诏书,不要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
李砚辞只觉得她说让他“乖乖写下传位诏书”时威风极了,让人心头不由一软:“迦叶如今不怕我了?”
“拔了牙的老虎,也值得我怕吗?”许迦叶唇边勾起嘲讽的笑意,倾身逼近他。
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也不枉她来之前还特地整理了一下仪表。
一方憔悴不堪,一方容光焕发,一个照面,胜负便已分明。
李砚辞一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脸颊,大拇指在她的唇边摩挲了一下,感受到她唇角扬起的弧度,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很少见到她这般模样,小豹子似的神气。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来生他不要做皇帝,她是士子,他便给她做伺候文墨、捶肩揉腿的仆从;她是将军,他便当她的马夫。
他垂着头任她责骂,她见他这般顺从,冷着脸问他服气了没有。
她不知道,这是他前世求来的。
他很开心,很开心。
许迦叶本想闪躲,但她此时闪躲,倒像是怕了他似的,便紧攥住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直视他。
“别顾左右而言他,快把诏书写了,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李砚辞知道她不喜旁人替她做决定,他除了期盼她回转心意,没有旁的路能走。会令她不悦的路,他已不愿再踏上哪怕半步。
他放柔了声线:“好,我写。倘你回心转意,遣人唤我一声即可。”
只要他还能喘气,爬也会爬过去。
他含笑松开手,不经意地轻捏了一下许迦叶脸颊上的软肉,细微的白色粉末随着他的动作飘了下来,他不由微微一怔。
他循着粉末掉落的方向,目光移至许迦叶眼下,轻轻按了上去。
许迦叶躲闪不及,被他在眼睛底下摩挲了好几下,冷凝的眸光中满是怒意:“你做什么?”
李砚辞的手颤抖起来,粉末被他的手揩去,露出眼下的青黑,以及细瞧呈丝网状的脆弱又不堪重负的血管,像蛛结成的网,裹着人的心往深渊里坠。
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喉间挤出类似悲鸣的呜咽,整个人的身躯都佝偻了下去,一双手臂无力地垂下,泪砸落在床褥上,将明黄染成墓xue之上的泥土颜色。
许迦叶见他又莫名其妙发癫了,朝后仰了仰,离他远一些,她还以为李砚辞的疯病是当权帝王的并发症,怎么如今他都失势了,病还没有好?
她见李砚辞朝她的方向伸手,搬动椅子又往后退了退,走是不可能走的,她方才刚说了不怕他,现下逃了,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他一身的伤,未必能打得过她。
李砚辞从榻上下来,踉跄着跪倒在许迦叶脚边,想轻碰一下她放在腿上的手,伸出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他紧攥着双拳将手收回,伏于她膝上,发出了野兽垂死前的哀鸣。
她是经受了何等的熬煎,才会憔悴至此,他不敢想。
难道他下辈子还要害她吗?他连做她的脚下泥都不配,来生他们还是不要再相遇了。
许迦叶眉头越蹙越紧,垂头冷声道:“方才还视皇位如粪土,现在便割舍不下了?但你在我面前哭有何用处?我是决计不可能对你心软的。你最好识趣一点,等我不耐烦了,有你的苦头吃。”
她挑起李砚辞的下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见他神情憔悴、两眼通红,鬓边一缕发丝垂落,很是脆弱不堪的模样,不由眉尾微扬。
他跪在她脚下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的时候,瞧着倒没那么讨厌了。
但终究是令人厌烦的。
她松开手,从袖中掏出帕子细细擦拭起来。
李砚辞怔怔地看着她,三魂已丢了七魄,他不愿为自己辩解,让她这么以为也好,难道他要让她把那件事再回想一遍吗?他也不应再让她为了篡位之事殚心竭力了。
他缓缓起身,颓然倒在榻上,提笔书写起来。
诏书的意思简洁明了,传位于明诚长公主,封许迦叶为秦王,行摄政之权,以安社稷。
有关明诚的内容,草草书就,涉及许迦叶之事,事无巨细,恨不得将天下权柄加于她身。
笔势渐收,他将毛笔放下,加印于其上,微侧过头,轻声对她道:“你且放心,我的心腹以后也会忠于你,我会给你留下钳制他们的手段。”
许迦叶淡声道:“你认命了就好,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的人我不敢用。”
她拿起圣旨细细观之,眉心蹙起:“摄政王都被你写成太上皇了,不过是借你的名头罢了,你以为你一个失权帝王的诏书是什么圭臬不成?权柄,我自取之。”
李砚辞知道这于她而言不在话下,却怕她苦着累着,也明白她得顺毛摸,柔和了眉眼,诱哄道:“把那些人收下吧。你这样恨我,难道不想我当你的踏脚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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