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灿烂,齐清铮独步自家庭院。
是夜安静美好,恬谧如梦。
淡墨一样的夜色里,有一只小小白狗,白得纯澈如玉,浑身发散着莹莹的光,在他前面边跑边叫着,似乎要带他去一个什么地方。
齐府的深深庭院,似乎变得空旷辽阔起来,像小时候一样,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
或许是在做梦吧?齐清铮迷迷糊糊地想。
只有在梦里,他才总是一个人,没有那帮小兄弟们,没有阿福哥,没有父母、姐姐和弟妹,也没有侍从下人。
那感觉孤独得让人想哭,就好像从洪荒开辟之初,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
每个人都说,齐家二少爷富贵逍遥,快活似神仙,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至少并不全是那样的。他的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去“找点乐子”,他连一个夜晚都没法安安静静地独自承受。他喜欢挑逗姑娘们,可没有一个真正喜欢的人;有许多人奉承他,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喜欢闯一点不大不小的祸事,但似乎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已。那点“不一样”挺重要的,只有那一点“不一样”才能证明他是齐清铮,而不仅仅是齐相爷的儿子。
做“齐相爷的儿子”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那意味着他生下来就是个失败者,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他的父亲。
他忍不了这个,在梦境的最深处,他心知肚明。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跟着小狗,边跑边问。
小狗回头,扯着他的衣角,“呜呜”叫,四条小短腿腾腾地踏着地,火急火燎。
他一路跟随,左弯右拐,好像走下了一个长长的斜坡,走进了一道深而且黑的走廊,走廊两边是狭窄的密闭的门,他一路走,一路数,小狗在左手边第十七扇门前停了下来,扬起头看着他。
两丸圆溜溜的眼珠,明亮纯净,满是信赖。
于是齐清铮就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子,侧身半跪在一团粗草垫子上,正在轻轻啜泣着。
那个女孩子衣衫凌乱,一件粗布外衣下是条嫩黄的薄裤子,微微皱着的裤管中蜷着一对玉雪白嫩的腿,雪白的腿br>女孩子哭得很伤心,眼泪满脸都是,乱发柔丝般贴着脸颊,一滴清鼻涕垂在小小的红肿的鼻尖上,将落未落。
齐清铮看得痴了——他没有见过流鼻涕也流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她哭得真是放肆,痛彻心扉,柔肠百转又痛快淋漓,好像小小的身躯里全是委屈,好像这一次要哭尽一生的眼泪。
齐清铮听得也痴了,恨不得也跟着大哭一场——齐家没有人会哭,更没有人会这样哭,男人女人,主人下人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哭和笑都一样,像戴着面具,安静沉默,时刻准备掩饰。
他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忍不住想要问一声:“怎么了?”
他伸出手的时候,梦就醒了。
摸到那姑娘了吗?好像没有摸到,可指尖还残存着女孩子脸蛋的柔滑和滚烫。
齐清铮恍然如失,在**躺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清醒过来。
窗扉是半开着的,一枝青藤带着露水伸进来,秋天午后的阳光照在睡榻上,温暖而平淡。两只靴子一只扔在书桌上,一只躺在地板上——没错,昨天半夜回来就和衣而卧,睡得像死过去似的。
齐清铮揉了揉眼睛,发现脸颊湿漉漉的。他有点好笑——这无端端的,是为谁哭了一场?
来不及多想了,门外已经有脚步梭梭,丫鬟高声问:“少爷起身啦?”
“嗯。”齐清铮坐在床边,还在想着那个女孩的脸,那场梦未免也太像真的了,那个女孩子的脸像是纹在心里头一样。
“少爷,家喜等了很久,说有急事——”
“嗯。”其实那个女孩子手也很漂亮,真是春葱一样,水灵灵的。
“少爷,家喜他说是大事——”
齐清铮反应过来了,赤着脚,一步跳过去拉开门:“阿福哥怎么了?”
家喜就在门外束手等着,一众丫鬟小厮的早已经把一应晨起用具准备妥当。
“家福没事,多谢少爷关心。”家喜的脸色稍稍有些怪异,他的手里捧着个锦缎包裹的盒子,锦缎结上有“齐清铮亲启”五个字,另贴着一道黑色狼骨封印。家喜看了看四周,犹豫着:“少爷,是贺家差人送来的,叮嘱要你亲手启封。”
黑色狼骨是贺家的家徽,也是狼牙七纵军旗所用的图灵,通常只用在家族与家族之间的要函传递上,女人没有这个权力动用。贺家军武传世,世代久居木兰州,如今在长相城的只有当值轮戍的将军贺郎飞和他的独子贺佩瑜两个人而已。长相城十六家中,家法盘根错节,规矩之严格有甚于国法,婚丧嫁娶往来礼数都不能越界,绝没有一朝将军向一个无爵无职的晚辈子弟发函的道理。
那么挑事的就只能是贺佩瑜了,那是个他惹不起的家伙。
齐清铮的家教出了名的不好,重大场合素来是能躲就躲,虽然平日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第一次看见这种家族往来的要件,多少还是心里头发毛。他看了看家喜,求援般地“嘿嘿”干笑了两声。
“少爷,这盒子既然交到您手上了,您只有两条路能选。”家喜恭恭敬敬地回话,“第一条路,您把它拆了。”
“这不是废话吗,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包裹没好包裹,我要是乐意拆了它,我问你干嘛?”齐清铮讪讪地笑笑,“还有什么招数?”
“您把它交给相爷——”
“好!”齐清铮击掌。
“少爷,我还没说完哪——既然您不乐意亲启,相爷就得把它带到祭天台,从朔中把咱们家大爷请来,从木兰州把贺家老爷子请来,然后再从十六家里另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祭天七日,当众开启。”家喜的眼角挑了挑,脸上似笑非笑的,“不过我说少爷哪,这祭天七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要准备九匹马,八张弓,七卷家书,青铜六白玉五,四个男奴三个女奴——我看咱们福禄寿喜四个兄弟刚好——还要在两轮日月并行于天的时候,点一盏长明灯火,再然后……”
齐清铮耳朵根子一阵乱动,伸手就把狼骨封印扯了下来。
锦缎里头是两尺长一尺宽的黄铜木盒,齐清铮伸手移去盒盖,身后的侍女们齐齐惊叫了一声——
木盒里是一对人头,都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齐齐梳着双鬟,眉目宛然如生,两颗颈部断口前后斜齐,像是一刀斩下来的。
齐清铮认得那两个姑娘,家喜虽然不认得,但也猜得出——那是贺婴宁贺小姐的一对贴身侍婢。
齐清铮手有些抖抖的,捧起其中的一个来——双鬟梳得精美,上头各绑着条水青底绣雪莲花的缎带,带子上嵌着十几粒兰星石,正点缀在花心——他狂追贺婴宁那段日子,送了这两个丫鬟不少小玩意儿,哄得她们多说几句好话,偷偷报两句小姐的心事,这一对发带是他从姐姐屋里头随手顺出来的,送到那丫头手里,她当时掩着嘴,高兴得跺着脚跳。
也就是那一次,那丫头偷偷给他打开了大门,他爬上了正对贺婴宁窗口的那棵桂花树,晃着腿笑,笑掉了贺小姐的魂儿,也笑掉了两条小命。
“这算是什么意思。”齐清铮慢慢解下缎带,正色问。
没有人回答,人家处置的是自家奴婢,高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更衣。”齐清铮吩咐。
“少爷……”侍女捧过衣服来,怯怯的,想劝又不敢劝。
“少爷,回相爷一声吧。”家喜过来,替他整理腰带的带钩。
“我爹忙。”
“那夫人……”
“我娘有身孕,受不得惊吓。”
“至少跟大小姐打个招呼。”
“男人的事情,她管不了。”
“我去抽调人手。”
“不用。打又打不过他们,自找丢人。”
家喜摘下墙上佩剑,搭在齐清铮腰带链钩上:“容我追随,服侍少爷。”
齐清铮双足踏进靴子,顿了顿。
“阿福哥有伤的时候,一直都是我给他顶缸。”家喜自己也整整腰带:“他要是醒着,不会让少爷自己去的。”
齐清铮抓起桌子上半杯茶两块糕点一起往嘴里一倒:“走!”
没人拦他,也没人可以拦得住他,这是家族对家族的挑衅,他一旦接下了,母亲和姐姐只能有意见,不能发声。
他随随便便揭开的,并不仅仅是贺家的封印。
兰芝雅院,是贵族女子们学习礼仪、诗书和一些简单知识的地方。五年前,在齐相的大力倡导下,与点将学堂同日兴建。
齐相在政坛上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就是处处学步江东陆氏,点将学堂如此,兰芝雅院更是如此。一百多年前东相国开国皇后陆衰兰一手创办衰兰女校,后六十年间夙兴夜寐,尽力于彼,直到百岁高龄撒手人寰,留下一份石破天惊的遗嘱——不入皇陵,不入陆家宗祠,只愿埋骨于女校之南的木兰树下,见终得见乃去。百余年间,衰兰女校开枝散叶,培养出了几代优秀女性人物,让木兰江之西的一应贵族女子羡慕不已,平时叽叽喳喳的言谈里,也多少露出些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意思。到了兰芝雅院立校的时候,一时之间也是人头攒动——几乎长相城中所有的名媛都在这里,谁要是错过了风头,可落了个大笑柄。只是短短半年之后,当时被父兄慕名送来的姑娘们就纷纷被父兄接了回去,留下来的,也多半是图个家中寂寞、这里有姐妹说笑而已。五年间,兰芝雅院被一再诟病,就曾有人当面质问过齐河鋈——耗费国帑无数,建了这么个失礼败仪的所在,到底是何用心?
齐相一声长叹,无言以对。
一来二去的,偌大的女校变得日益清静,好在依然风景秀美,清幽宁静,不少像贺婴宁这样的千金,每个月总要来个三五天,只当作散心解闷,修身养性。
可是今天,兰芝雅苑却一派肃杀,乱得不成样子。
据说,狼牙七纵懒得穿门过户,是直接从南边稍矮的蔷薇院墙打马而入的,只冲得花木倒折无数,几个平时担任礼仪教导的女先生都被抽了几鞭。贺婴宁所寄寓的小楼门窗全被捣毁,守门的嬷嬷、服侍的妇人,还有贺婴宁贴身两个小丫头全被一刀砍下首级,只留下十三具血淋淋的尸体。理所当然的,各家的小姐纷纷离去,一时之间车马拥挤,下人们壅塞于道,那些闻讯赶来接妹子的兄长们自然脾气也不太好,都是指挥下人随手乱砸——贺家坐镇南门,近年来军武第一,谁也惹不起,更何况贺家这领头一砸,确实也暗合了不少人的心意——这鬼地方确实欠砸,而且就应该砸给某些平日不敢轻易忤逆的人看看。
贺家人做得虽然粗暴,却落不下什么话柄。自家的女儿,被人轻易欺侮了,首先是自家奴才们看护不利,斩;贺家的小姐,托付到了兰芝雅院,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兰芝雅院失职失责,砸;最后才是向齐家表示表示,那一枚狼骨封印,就是问罪的意思——按照道理说,齐清铮年纪还小不懂事,贺夫人已经去找过齐夫人,该送上人头赔不是的,当是齐家才对。
齐夫人这个礼数没有尽到,儿女间的小事又总不至于惊动贺将军向齐丞相兴师问罪,所以也就不管齐清铮年纪大还是年纪小,既然是长子,就得出来交代一声。
齐清铮站在了小楼前,握着马鞭的手心沁出冷汗来——他这才知道,这个祸闯得当真不小。
风从背后吹来,裹着斗篷紧紧卷着身体,齐清铮没有下马,举目四望——兰芝雅院里他的“熟人”并不少,以前有时候翻墙钻进来、被人抓个正着的时候,那些人有时候还和他轻轻开几句玩笑,打趣点什么,可是现在,那些“熟人”都不见了,她们的脸全都变得陌生而疏远,偶尔目光对接,既没有责怪和仇视,也没有同情与亲昵,就好像……每个人都在一个清晨忽然发觉:终于是这样了,原本就是这样的。
满园花木翻折,残根下露出黑土,这里不少花草都是名品,全都细细培植了五年,有些还没来得及等到花期,就再也不能怒放了。
风吹过,更大了些,残花败枝被大风挟着,裹着尘土从远到近一路扑面而来,或许是风沙入眼,齐清铮一时有些恍惚,他默默站着,默默看着——一阵风过,就是一阵荒芜,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撕去一面喧嚣欢闹、满是衣香鬓影的幻影,露出舞台之后的真实世界来。
马是良马,是他最喜欢的那匹“如隙”,是阿福哥一眼挑中,亲手**了带给他的。他小时候不喜欢骑马,总觉得没有撒开腿跑自由自在,阿福哥很少勉强他,那一次却半逼半哄地带着他学了。他还记得当时阿福哥跳下马,让他自己控缰的感觉——马越跑越快,阿福哥的声音越来越远:“阿铮,快些,再快!不许停,别回头!走你的!不回头就摔不下来!”
他是很好的骑手,一次都没有摔下来过,他只是拖延着不肯上去,一旦熟悉了驾驭的感觉,他就不想再下来。
尸车被赶来了,拉车的都是矮脚驼马,那些驼马慢而平稳,鞭打也不会更快,负重也不会更慢,永远迈着同样的步子向前。一小队城戍队卫兵拿着簿子,清点着尸体,与几个在场的女先生小声交谈。
齐清铮原先最怕和城戍队的打交道,他总是爱闯祸,一听见他们的铃声哨子就撒腿狂跑,生怕被抓住了训斥一番,或者是被人捅给母亲责打一番。可这一回他忽然就不怕了,他打马上前,鞭梢挑起一方尸布,也不打招呼,直接问:“这些尸体怎么处置?”
奇怪的是那些城戍队的卫兵口吻也变得恭敬:“回少爷,这些要拉到南郊埋了。”
“那这些呢?”齐清铮随手指了指兰芝雅院里的满目狼藉。
“这……这要报备给上头裁定。”
“贺家来的是哪一个?”
“是贺佩瑜贺少将军。”
“贺婴宁跟他走了?”
“是。”
“贺婴宁还来这里干什么?她不是应该在家好好待着吗?”
“齐少爷,贺小姐有些箱奁书本放在院子里头。”卫兵看了女先生一眼,女先生低着头过来代为解释说:“贺小姐在这儿读了两年书,临走的时候想和大家打个招呼。或许少将军就是为这个恼的,有人听见少将军训斥小姐,骂她怎么不知羞耻还敢过来。”
“呵。”齐清铮一声冷笑,他不开口,别人也不敢开口。
卫兵等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少爷还有什么示下?”
齐清铮摇摇头:“贺佩瑜去哪里了?”
“回少爷,这时候少将军应该在狼牙校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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