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最后一天,帝驾莅临长相城。山河耸动,万众如沸如腾,长相城虚位以待十五年,正在恭候它未来的主人。
天气并不算好,重云阴霾,季风把细细的尘土洒在即将枯黄的草坡上,风起,苍茫的白雾像从山脚下蒸煮出来。
这是一场清空了国库才挥霍出的盛宴,迎驾的队列从山巅的皇宫一直摆到山脚下的平原,十六家贵族建起了神龛,新贵族们搭起了礼棚,母亲们清空了箱底,把女儿打扮得花团锦簇,孩子们举着手,期待着随时随地会从天而降的糖果、花朵,和糕饼。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这片土地沉浸在古老相传的辉煌里已经千年之久,所有人都期盼着一个仪式,来重现他们从未见过、却一直深埋在记忆之中的盛世。
齐清燃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她星夜就被母亲唤起,换上了一身朝霞般灿烂的盛装。垂手静坐时,璎珞庄严,妩媚恢弘。
她明白,这是母亲的意思,她是齐家的长女,相府的明珠,理所当然地要在这种场合夺尽天下人的耳目,她会收到许多份厚礼——那些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机会的贵胄子弟依然会倾其所有地献上奇珍异宝——多年以后,等到她拥有一个真正的,妇人的封号之后,那些珍宝还会在箱奁里灼灼发亮,点缀着她短暂的青春。
这就是她和清铮最大的不同,对于少年来说,十五岁是个刚刚开始的年龄,而对少女来说,从盛开的那一刻起,就要等待着谢幕了。
这是女人的命运,无论贫富贵贱,不用人教,无师自通。
她端坐如神,眼前雪白帷幔被金钩约束,随风拂动,像一道白绫。
唔……白绫。
她记事的开端是和战争联系在一起的。几乎在刚刚睁开眼睛要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就离她而去。家里有先生,但先生总是换来换去,那些先生们刚刚相处到面熟,就被父亲差人唤到城墙上,说是用人之际。
她身边来回更迭了十三位先生,活下来的七位都成了父亲的幕僚——成为齐家的东席、然后谋得齐相的青睐,已经成了留守长相城的寒门读书人们心照不宣的晋升法门,被人笑称为“清燃捷径”。
她无法责怪那些先生们,能在那样的危急关头选择留下来,已经是不一般的勇气;但她也无法感激那些先生们——他们从进门的那一刻,就随时随地都准备走,没有人真的沉下心来教她读书,也没有人回答她和弟弟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
于是她自己去找那些答案,在嬷嬷睡下之后,悄悄爬起来,就着篝火拍掉一册一册书卷上的灰尘,如饥似渴地读一切有文字的纸片。
那是父亲的信函,父亲的文书,父亲的笔记……她在懵懵懂懂间,沿着父亲的路向前走。
有一个大风雪的夜晚,她迷迷糊糊地在火炉边睡了过去,那一夜风很大,巨大的雪块压断了屋椽,火被压灭了,雪水浸透了棉衣,可她一直睡着。
所有人都在沉睡,大风雪的夜晚,城里城外不动刀兵,是难得的休憩时刻。
等她冻醒过来,噩梦一样熟悉的攻城呐喊声又开始了。
她病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那个时候没有人有心情多看她一眼。那一夜的攻城分外猛烈,似乎城墙外的敌人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刻,那群饿狼已经疯了,要把这座千年古城一块砖一块石地撕碎。
长相城怕是要守不住了,人人都这样说。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应验了那些人的判断,原本就不平静的夜晚立即变成一片迷雾中的地狱,成千上万人的哭喊声吼叫声缠绕在一起,被夜空里呼啸的寒风拉扯得更加恐怖。巨响一声接着一声,孩子们瑟瑟发抖,抱在一起,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似乎又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湿冷的风带着血腥气盘旋着,预告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大小姐。”嬷嬷默默地取出一条白绫。
“时候到了。”嬷嬷这样提醒着,希望她足够体面的,自己接过那道命运。
“这是夫人的意思。”见她不为所动,嬷嬷就摸索着,踉跄着走了过来,老泪纵横。
那时候她多大?可能是八岁,可能是九岁,总之是差不多的年龄。但就在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屈辱和愤怒一起闯进心里。
她不够体面,她尖叫,挣扎,抓起一切手边的东西向那个捧着白绫的老女人砸了过去。她想这或许就是一场噩梦,只要大声喊叫,梦就会醒的。
梦没有醒。那老妇人干瘪伛偻,却有着一种妖魔一样的威慑力。她想狂奔,可腿是软的,冷汗流在湿透的衣服里,眼泪和鼻涕一起拖进嘴里。她要夺门而去,可胳膊是软的,那道门拉了几次才拉开,狂风和雪粒一起扑在烧得红彤彤的脸上。
她撞进了一个胸膛里,然后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阿燃,不要怕,阿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
之后她就睡着了,像昏死过去一样,睡得又沉,又香,又安稳。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后,父母回来了。
父亲带来了药品,木柴,修房子的工匠……也带了好消息。
城门守住了!父亲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黑瘦憔悴的脸上似乎放着光——“燃儿,你可知道?这一回能守住,长相城就不会再失守了!”
父亲那样高兴地说着战况,握着母亲的手,打着节拍一样拍在自己膝盖上。母亲只是笑,满脸温柔地望着父亲,全身心地崇拜着自己的丈夫和英雄。在清燃的记忆里,那是父母之间最温馨的一幕。
父亲说了很久很久,甚至问了清燃姐弟的功课,但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他只字不提。
齐清燃知道的只是——嬷嬷消失了,阿福哥开始往返与城头和家中,一次次捎回父亲的叮咛与命令。
那一夜像是从她的生命里撕掉了一样,甚至病愈之后,她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一年又一年,她依旧在追随着父亲的脚步,一路突飞猛进。只是,懈怠或者恍惚的时候,那条白绫就会幽灵一样地飘出来,像那老妇人的游魂,喑哑地、絮絮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些什么。
“玉川无城白子苏奉上蕊丝一盒为大小姐添妆!”
一名家奴捧上个银盒,玉壶接过来,呈上,一侧的齐家福扶刀,略戒备,单手开启银盒,验明无诈才端端正正放在她面前桌案上——一面翡翠荷叶上,搁着十二匣蕊丝,那是种费时费工的古老手艺,将生丝放在初生小荷的花苞里,到荷花盛开的时候取出,从此就有了种若有若无、天然生动的香气。
齐清燃点了点头,眉梢眼角敷粉太厚,她不便动什么声色。
这个“玉川无城白子苏”是什么人?似乎是随着族兄在相府行走过的一名后生。他踮着脚,张大眼睛,急切地远远打量齐清燃的脸色,没有回应,人潮向前涌动,把他向后推,他每退一步,脸上的热情就淡一分,直到变得冷淡,甚至有些懊悔,然后就有了点自命清高的骄傲——我就知道、她果然是看不上我这种出身的!
这样的人应该很多吧?他们扔掉了自己家乡养尊处优的生活,非要千里迢迢跑到长相城来,想要随便征服点什么——最好是一个女人,最好是那种点点头就可以令他一步登天的女人。而最终,他们通常什么都征服不了,只能回到那个当初抛弃的故乡去,一辈子诅咒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们,却始终不知道,“那些人”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看不见他而已。
人群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叹息——堆在齐清燃面前的礼物已经成山,她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下,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物才能打动这位大小姐的芳心。只是叹息还没过去,立时就是一阵欢呼——
身后,齐清铮大步跨过齐清燃拽地的长帔,在姐姐肩头一按,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随手甩了甩披风。
这是一个成王败寇的世界,齐清铮赢了贺佩瑜一仗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没人计较他是怎么赢的,大家只是高兴——齐相爷后继有人。
“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娘唠叨了几句,非让我穿上这个。”齐清铮指指护肩,那对镂满花纹、嵌着珠玉流苏的护肩对他来说太大了一点,他看起来像个清秀的男孩子钻进父兄的铠甲里。
齐清铮搁下个狭长盒子,就要摘下头盔擦擦汗,齐清燃“啧”一声:“喂!”
“姐,我累坏了。我都快到了,才想起来这个没拿。”齐清铮指了指盒子,向对面杨家望了一眼:“哎,你帮我盯着点没?没人打雪谈主意吧?”
“哟,这就雪谈雪谈地喊上了?”齐清燃袍袖压在匣子上,不动声色,低语:“我可跟你说,今儿不许献殷勤。”
“凭什么呀?”
“贺家小姐看着呢,你叫人家怎么想?”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她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还不都是她哥的意思?是,我去追雪谈,那是对不住贺婴宁,可我娶她就对得住她了吗?他们家该砸的也砸了,该杀的也杀了,我们该赔不是也赔了,该打的架也打了。我总不能整天对着贺佩瑜的妹妹吧?”齐清铮拽拽姐姐袖子,往上托她的手:“高抬贵手,啊?什么歪瓜裂枣的都在表白心意,干嘛就我不行啊?”
“阿铮,别乱来!这只是添喜助兴地玩一玩,雪谈姑娘是杨老柱国的心头肉,你玩不起,我们家也玩不起!”齐清燃的手在袖子里用力,按紧匣子:“给我坐好,今儿不是你胡闹的场子!”
“姐,我没胡闹,我真喜欢她。”齐清铮慢慢地把匣子抽了出来,语气有点怪怪的:“姐,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松手吧,你不是我,不是贺婴宁,也不是杨雪谈,以后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
齐清燃的手松开了。
齐清铮把匣子抽了出去。
“你能娶她么?”
“或许吧。”
“阿铮!”
“姐,只有娶错的人,没有喜欢错的人,是不是?”
“好吧,随你,匣子里是什么?”
“宁书凌画,从爹书房里拿的。”
“清铮!”
“爹最爱讲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我猜他不会怪我的。”齐清铮大大方方把匣子递给齐家福:“阿福哥,麻烦帮我送过去,告诉她,我们家还有许多这样的画,如果喜欢,欢迎她来玩。”
“是,少爷。”
齐家福来接匣子,齐清铮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齐家福一惊,齐清铮已经伸头凑过去:“阿福哥,我找不到小白了。”
“少爷……”
“我找不到邢白了,可我不想再找不到你。”
齐清铮按膝,笔直坐着,目送齐家福向杨雪谈而去。
贺婴宁本来一直低着头,看见齐家福手里的匣子,稍稍抬起了头,但看见齐家福一路直奔杨家席位,拂案就要离席而去。身边的贺佩瑜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遥视齐清铮,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
齐清铮却只是看着杨雪谈——那小小的脸颊藏在狐裘的长毛里,展开画卷的时候轻轻“啊”了一声,整个脸蛋都放起光来。
万千人里,她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纯净。
“喜欢吗?”齐清铮问。
他们之间至少隔了百步之遥,人群喧哗如闹市,即使大声疾呼也什么都听不到。
“喜欢。”杨雪谈抬起头,微笑。
她抬头的瞬间,齐家福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这个姑娘长得和葱儿一模一样,连歪头和笑容都相似八分,只是眸子里有一种冰原雪国一样的冷寂,似乎从未沾染过人间烟火。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轻,一滴水落入深渊也不过如此,一片雪花落入人间也不过如此,但是周围的人群一轮一轮地把她的声音扩远开去——
“她说喜欢!”
“她说喜欢!”
“她说喜欢!”
兴奋和惊喜在人群中燃烧,很快就烧起了一片山呼海啸。这是人们愿意见到的婚姻——杨老柱国的孙女儿要嫁给齐丞相的儿子,英雄世家的传说注定要继续。
这欢呼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甚至连齐清铮自己也大吃一惊。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离开过上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长相城人民心中居然有这样的位置——没有人在乎他的功课,没有人在乎他的行为举止,甚至没有人听信上城的风言风语。人们知道的是,他是齐河鋈的儿子,他生在国战中,长在长相城,在那场没有任何希望的战争到来的时候,他的父亲替一双初生儿女做出抉择——与这座城池共存亡。
他们姐弟俩留下了了,无数凄惶着亟待逃亡的百姓也就留下来了。
从那一刻起,他们守卫的就不再是王都,而是自己的家园。
今天,家园的旧主人要回来了——那个在危急关头弃他们而去的旧主人要回来了,而他们的英雄要拱手献出城门与权杖。那么未来会是如何?齐氏的种种许诺,还算数么?
人们问不出来这许多话,也说不清楚种种心结,但他们可以大声欢呼,鼓掌,微笑……为他们心之所向做出选择。
“乌合之众!”冷眼旁观的贺佩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按剑,起身离席。
迎驾的号角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
“来了。”似乎人群之中有个声音这样提醒,所有人都微微仰头,向大道尽头看去——大道如青铜,遥指天际,水墨一样的苍茫里,隆隆驾出一辆云车来。车高百尺,数百个奴隶赶着驼马在前拉拽,前伏的身躯埋在滚滚尘埃里,甲士环绕云车底层,齐相与杨鼎图左右侍立在云车中层,皇帝和太后端坐在云车之巅,俯瞰众生。
蓝紫青红的长袍破浪般分开,在司礼官一声长长的礼颂之中,无数人头和肩膀波澜壮阔地拜了下去。
万籁俱静。
齐清铮虽然一直以来没住口地讽刺着“鼹鼠小皇帝”,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一样大气也不敢出。人人都在向一个方向瞭望,人人都在向一个方向膜拜,成千上万人无须教导,行礼如仪,这种整齐划一的沉默带着裹携一切的威严,让最年轻的心也在一刹那之间感觉到了软弱与苍老——这座山城深深扎根于每个人的记忆里,似乎从千百年前起,土地里就生长着臣服的力量。
跪下去,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让所有人跪下去。和这种肃穆相比,刚才的喧嚣如同儿戏。
风停顿了,云停顿了,似乎连呼吸也停顿了。南城紧闭的城门打开了,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大门次第而开,从山脚直贯山顶,让出一条千年以降、坚硬如铁的通天大道来。
南天门之内,贺家族长贺朗飞带着白银狮子王走出来,率众拜伏于地,那头巨兽已经配上一副白银鞍鞯,向着云车之巅,震地般一声巨吼。
云车前的奴隶们,一起伏倒在尘土之中。
齐家福像是一阵漩涡之中的树叶,被那声巨吼猝不及防地卷了下去。
那吼声不在耳朵里,而在胸腔中,他的心口似乎被一只巨手攥紧了连摇三摇,身上无数的旧伤口剧痛起来,那些创伤蛇一样扭成一团,游过整个胸腔,吞噬心腹,咬住四肢与血脉,然后活生生撕掉了整根脊骨。他想要用力,可双臂完全不听使唤,手心碰上地面的同时,背后的剧痛沿着臂骨一路穿进手指——那从未流过血的、手腕上的烙印里忽然渗出汩汩的黑血来。
“你知道,我们是听不得那东西的吼声的。”那一天,李蒙指着少奶奶的耳朵这样淡淡地说道。
白银狮子王并不仅仅是传说,它是证明帝王血脉的圣兽,是神话中战神的坐骑。它以一切反叛的奴隶为食物,每吞噬一口灵魂,力量就加大一分。
它的吼声在天地之间回**,直到消失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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