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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魂飞魄散(2 / 2)

藏书楼里,一楼是沙盘图舆,二楼是卷宗文书,三楼则是齐相搜罗的各色字画名物,拾级而上,转过楼梯,柳风骨所画的那副长卷迎面挂着,足足占据了一面墙壁的长度。

楼里漆黑一片,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响声,耳边是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嗖嗖声。三楼显然是很久没有人上来过了,空气里有一股旧木的污浊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杨雪谈已经朝圣一样的、举着常山烛走上前去,她小小的身影嵌在朦胧的灯火里,像是裹了一层透明又滑韧的薄膜,让人一望之下就不想上前搭话。

齐清燃头晕脑胀,胸口发闷,几步走到楼侧,把三扇窗户都推开了。此时明月如霜,清辉洒满天地,冰湃似的秋风里有一股枫糖的甜香,藏书楼下的黑石地面上有粼粼点点的光芒,像是海上的浪。

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齐清燃不明就里,以前她也有过心绪不宁的时候,但只要进了藏书楼,立即心静如水,即便再烦躁,打开窗户,看看远方,也就能平静下来。但今夜不成,今夜……连远方的黑暗里似乎都有那种刻薄尖锐的冷笑咆哮,让她无端的生出刺来,想要扎到每一个靠近她的人。

静一静,她喊着自己的名字,向远方那棵最大也最古老的枫树望去,调整呼吸——忽然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株参天巨枫,烈烈如火,煌煌似金,是她和清铮得名的由来,树龄不详,但听人说,也经历了一百五十年间的两度离乱。

在这座府邸还是废园的时候,这棵枫树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玩伴,尤其是清铮,总是会爬到高的地方坐一坐,好像坐一坐,就能看见城垣之外的世界,看见木兰江归宿的大海,看见传说之中的广袤和自由一样。那时候她总在树下仰着头,骂着阿铮你别淘气快下来小心跌着,但也总想看一看,清铮究竟能不能爬到最高的树梢上去——哪个小孩子不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呢?他们离不开这座园子,离不开这座城池,但总是可以换一个角度,看看世界还会是什么样子的。

她仰头看了好多好多次,她也不清楚,是希望弟弟爬上去,还是希望弟弟永远都爬不上去。直到有一次,清铮只差一点点就要爬到最高处了,她吓得大叫一声,声音那么大,以至于阿福哥撒开腿跑过来,三下五除二窜上树,把清铮“摘”了下来,好一通教训。

那一刻,她攥着细细的辫梢想,原来……我是不想阿铮爬上去的啊。

再后来,齐清铮还在坚持,他总是那样,坚持一些莫名其妙、自以为是又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念头。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拼命用功,刻苦读书,清铮就拼命和那棵树较劲,一次又一次地往上爬。

清铮终于没有做到。齐夫人回府之后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儿子的秘密,她喊人把少爷抱下来,清铮却不肯,猴子一样地“吱吱”直叫。于是做娘的动了怒,命令下人带着斧凿包围了那棵树——母亲的意思明白而坚决,要么乖乖下来,要么伐倒树摔下来。没有人以为齐夫人是当真的,哪个母亲会这么狠心呢?但是,当斧头的锋口入木三分的时候,清铮还是脸色惨白地下来了。

此后天长日久,可清铮每次路过那棵树的时候都会怒气冲冲地踢上一脚——巨枫之上疤痕还在,创口太深,不能愈合,像是一个丑陋的、嘲笑的嘴唇。

有时候她看见了,就也会莫名后悔,觉得我要是不喊那一嗓子就好了。

现在,她又看见那棵树了,那棵树很远,她看不见那个疤痕,但她知道,伤疤一直是在的。

——我竟然是妒忌阿铮吗?

齐清燃扪心自问,是的,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的。

她喜欢这个弟弟,心疼这个弟弟,可也……妒忌这个弟弟。阿铮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迈开腿,前方就是铺好了的金光大道,而他活了这么大,所有的挣扎,就是走不走这条路而已。

如今他终于从那棵树上下来了,终于迈开步子走这条路了,一起步,就夺走了她无尽努力才争夺来的位置。

齐清燃慢慢转过身,看着杨雪谈,她想,这大概就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

杨雪谈浑然不觉,她还在痴痴地盯着那幅画看,半天,连脚步都没有动一下。

那幅画很大,即使是光天化日,常人也无法一览全貌。杨雪谈手里举着的常山烛已经是最好的蜡烛了,但依然只能照亮六尺方圆,需要不断地、上下左右移动手臂。齐清燃半是好奇,半是无聊,抱着胳膊,目光随着她手里的灯火移动——她想知道,杨雪谈在看什么、有什么好入迷的,那幅画她以前也看过,不过就是很大的山水而已。

那是一幅山的全景,画风写实,认真一点甚至可以看见每一棵树,甚至可以恰如其分地想象每一片叶子。

杨雪谈并没有扫视全篇,她手里的一盏孤灯似乎指引着目光,在漆黑的深山里寻路而行。

或许是指路的灯太飘渺,或许是漆黑的楼太安静,看得久了,那幅画就好像慢慢活了过来,有一种黑暗的、吞噬一切的力量。齐清燃有些恍惚,不知不觉中,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她好像看到灌木密集地生长在一起,冷杉笔直地指向天;好像听到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松涛里有一阵阵的鬼魂般**的歌吟声;她似乎在顺着一条汩汩溪流向山顶上走,溪水清冽,有一股混合着荇草的水腥气,不远处的前方,有夜行的兽跳过溪间的碎石,带起窸窸窣窣的水声,惊得小鱼“哗啦”一声没进深处……

那引路的灯火飘摇不定,在荒林中找着出路,可是哪里有路呢?这山林里是成百上千的岔道,每一条道路的尽头,都有森森的眼睛在觊觎。

齐清燃想要挪开目光,可是已经做不到了,她捂着胸口,只感觉五脏六腑被诡异的力量推来挤去,心脏怦怦地跳动,那声音那么大,简直震耳欲聋。

停下来停下来,她想要大叫——“那是一条死路!”

可只要杨雪谈手里的烛光停不下来,她就也停不下来。她只是站着,却快要晕倒,浑身被冷汗浸透,理智被噩梦浸透。她似乎还有一个身体在密林里狂奔,冰冷的溪水浸透双足,荆棘勾烂衣角,亡魂和野兽就在四周,渐渐靠拢,欲待夺魂而噬。

她急急走着,目光追逐灯火,灯火追逐画里的道路——前方的山那么熟悉,是相山北峰的绝壁!

她的心跳得快要炸开了,口干舌燥,魂魄似乎要夺体而出,她回头,想要逃离。

“大小姐……”嬷嬷的声音又出现了,接着是童年噩梦里那个瘦小佝偻的妇人,捧着白绫,步步紧逼。

“不……”她向后退。

“不……”她闭上眼睛,没有用,那老妇人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境。

“不——”她一个错步,脚下似乎真的有石块一滑。

“不!”她跪了下来,紧紧抓着地面,手指扣进石缝中,指甲劈裂,鲜血直流。她没法前进,无法抗拒,也无路可退,只有一个念头,盯着那个幻影,醒过来!活下去!

那是无法直面的噩梦么?那就直面好了。那是无法逃离的记忆吗?那就正视好了。她对着记忆中的,那个颤抖的、哭叫着阿福哥的小女孩命令:“不许再哭了,小东西,我长大了,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

命运像是一条驶离码头的船,她像是一个强硬的母亲,强行带着哭闹的、童年的自己,缓缓驶离旧时记忆。

噩梦消失了,幻象还在。

前方的灯火还在飘着,一路向着山顶而去,那团小小的火焰和雪白的身影如此轻灵,如精怪如鬼魅,似乎从来没有在尘世间停留过似的。

“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一个敲碎薄冰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快乐而活泼,那团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巅。

杨雪谈的身体直挺挺地后仰栽倒下来。

她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有两道被泪水冲得发白的痕迹,嘴唇乌紫,双腿蜷曲,一只手抓着胸前的系带,指节发青;一只手攥着常山烛,粗如儿臂的蜡烛被捏成两段,火焰险些就要舔燃她的袖子。她显然挣扎过也痛苦过,可此时此刻,整张脸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宁静。

“雪谈!”齐清燃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尖锐的声音在藏书楼里乱窜,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黑压压的世界里,一切恐怖的念头接踵而来,她开始颤抖,灯火跟着抖动,一明一暗,如鬼魅世界。她疯狂地摇晃着杨雪谈,喊着,“怎么了怎么了不管你看见什么你得醒过来。”

可她似乎知道,杨雪谈醒不过来了,那个千钧一发的关口,她选择了前行,杨雪谈选择了……解脱。

杨家的荣誉背后是灭族的代价,她仅仅是在战中的废园里做了一场噩梦,而杨雪谈的童年,曾直面过整场战争。

可是!可是你不能在这个时候解脱啊!你让我怎么向父亲交代,让父亲怎么向杨老柱国交代!天就要亮了,十六家的客人们就要来了!

“大夫!来人啊快叫大夫!”她大叫,喊出声之后才想起身处藏书楼,这栋楼密闭隔音,下人们离得又远,根本听不到。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狼狈不堪,扶着楼梯狂奔。

她快要疯了,又没有带灯,什么都看不清,脚下一空,差点沿着楼梯滚下去。

幸好……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阿燃!”齐家福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喊乱跳:“怎么了?我好像听见你——”

“雪谈!雪谈!雪谈!”

齐家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色也是大变,箭步飞奔上楼,手指按上杨雪谈脖颈的瞬间,低低喊了一声“天哪”,他伸手探了探杨雪谈的胸口,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稍微掰开她的嘴巴,舌头上一片乌青。

“大夫!大夫!大夫!”齐清燃已经语无伦次,拔腿第二次要狂奔。

齐家福一把抄住她的手:“阿燃……没用了……她死了。”

齐清燃天崩地裂。

无法交代!无法交代!即使是父亲也无法交代!齐清燃想要大哭,想要大叫,想要把地上这具尸体撕成碎片!她想要消失,想要一耳光一耳光地抽自己,想立即死去,永不超生。她脑海里千军万马,各种念头升起,各种念头咆哮,各种念头又一起全军覆没。她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张着嘴想要哭出一声,可一口气憋在喉头,怎么也吸不进肺里。

她是温柔乖巧从来不闯祸的好女儿,这是她捅下的第一个篓子。

“阿燃!阿燃你怎么了?”齐家福被她的脸色吓坏了,扶着她坐下:“你先顺口气,想哭就哭出来……阿燃,我不好,我当时就觉着这姑娘身子不好,柳风骨的画出了名的邪乎看不得……”

<!--PAGE10-->“你知道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不说!”齐清燃一口气终于吸了进去,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现在怎么办!”

“阿燃你不讲道理,你当时那个脸色,哪里轮得到我开口?”齐家福瞥了一眼杨雪谈的尸体,若有所思。

“我是问你现在怎么办!”齐清燃抹了把眼泪:“你讲道理!天一亮,你第一个活不成!”

“我知道……”齐家福的犹豫转瞬即逝,立即下了决心:“你听我说,清燃,我有个主意,不过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那儿藏了个姑娘,和她长得一模一样,我先偷偷带她来,你帮她换换衣裳梳梳头,顶替一下。明儿家宴人多眼杂事情乱,她本来也就是个不说话的主,杨老爷子不一定正眼看她,或许就蒙的过去。等家宴完了,你们俩就跟相爷和老柱国说,随便说什么吧,说你们姐妹情分好,留她玩几天……再往后,再往后我也不知道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齐清燃一愣:“你那儿为什么会藏一个姑娘?哪儿来的姑娘?”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天马上就要亮了,先把家宴这关蒙混过去再说。”

“……”

“决定?”

“只能这样了。那……她怎么办?”

“帮个手,把她衣裳脱了,你记一记她头发怎么梳的——我把尸首带出去。别愣着了,快!”

齐清燃清醒过来,两个人一起动手,一件一件脱掉杨雪谈的衣服。这个女孩子的躯体丰满轻盈,剔透如冰,一点都不像尸体。

“你要怎么带出去?下人们在门口,树林那边有守卫……”

“来,帮忙举个火。”齐家福把蜡烛塞进齐清燃手里,缓缓抽出了腰刀。

齐清燃高高举火,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一幕:齐家福双手握刀,目光不离杨雪谈尸体,他凝神片刻,闭目,手里的刀锋一寸一寸转着角度,火光在刀锋上凝聚,闪跃着,流转着,举手的刹那,刀光破刃而出——地上的尸首泛起一阵赤红火影,砰的化为一片人形飞灰。

那个兴冲冲深夜而来的客人似乎也是人间的过客,她带着守口如瓶的秘密消失了,像是洁白的雪花,飘飘转转,终究没有落在这片土地上。

“收拾收拾你自己,我很快就回来。”齐家福来不及停留,他匆匆包了骨灰,从敞开的窗户跳了下去,一闪,没入还未消散的黑夜。

齐清燃闭上眼睛,精疲力竭地吐出一口气,肩膀、膝盖……刚才磕着碰着的地方这才酸痛起来。

不管怎么样,这难以名状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天快要亮了。过不了多久,齐家的上上下下就会车水马龙地忙碌起来。日光之下的人们日复一日地按照既定规律运转着,很少有人意识到,在无数个悄然无声的漫漫长夜里,世界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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