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土地的外衣。
大约在三百年前,长相城还是建筑师们纷至沓来的圣地。那时候的手握权柄者热衷于一切坚固到永恒的材料,他们用巨石和青铜筑造起高远的穹顶与通天的祭坛,肆意地挑战着人的视线,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地逼近神的领域。那时候的皇族与贵族们对寻常花木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纤弱而精巧的陈设不过是人间的小把戏而已,他们热衷于宏大,迷恋着粗犷,以群山的轮廓为屏障,以太阳和星辰的光芒为背景,用浩瀚对抗浩瀚,以至于整座相山都是联成一体的、宏伟壮阔的宫殿群。
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千年帝都第一次沦陷。司空家族的创始人司空也炼自启荒原起兵,携裹着血与火,轻而易举地撕破了这座城池的防线,也撕破了这座城池的自信。那次战争之后,长相城重建,贵族们元气大伤,不得不借助商贾与平民的力量,也不得不开始使用砖、瓦、竹、木等等便捷而廉价的材质,宫廷和府邸里陆陆续续出现了亭台楼阁,平民们的聚居区里,也渐渐出现了大街与小巷,纯血的战马和摇摇摆摆的鸡鸭鹅从同一座城门出入,祭司的吟唱声与小贩的叫卖声隔着一条大道共存。那次重建相当缓慢,前前后后持续了接近三十年,到了最后一条下水道竣工的时候,贵族们已经退到了半山腰之上,维持下半城治安的城戍司就从此应运而生。
那场战争的改变是深远的。司空也炼的大军从相国大陆的西北角一路打到东南角入海口,他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辟者,它像是一次大洪水,摧毁一切之后,也留下了足够下一个世界重生的养料。那场战争撕裂了古老的大相国,昔日的统治者和昔日的反叛者依然南北对立,三分天下各居其一,而在木兰江之东、权杖和战刀都无法控制的广袤领土上,一个新的国家诞生了,随之诞生的,是一个新的都城——青城。
一百年的时间,足够传说成为神话。文都青城的风貌随着江东陆氏的声名远播,逐渐渗透到了木兰江外的每一座建筑之中,花草树木被广泛大量种植,曲折流水成为园林的天然隔断,即使是在最顽固的长相城家族中,也没有人会轻掷人力物力去追逐永恒,他们把一切赏心悦目的木石搬进自家后院,布置成具体而微的山与林,怡然自得地享用现世,那些藤蔓包裹之中的姹紫嫣红,四季流转间,漫不经心地便替代了碧瓦朱檐。
直到第二次国战的发生。
在这场旷日时久的围城之战里,城墙是唯一的生命线,城中的一切有形无形的壁垒几乎全都可以忽略不计。一切都被拆除,到了战争结束的时候,即便是皇宫也没有一片完整的屋顶。到了再度重建的时候,复原已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平民使用的砖头和瓦块大量地渗透进宫廷王府中,漆与胶变得无所不在,再老派的贵族也放弃了与神灵沟通的愿望,转过身去不情不愿地拥抱烟火人间。
令人诧异的是,在国力凋敝到谷底的同时,三百年前的建筑风格开始死灰复燃,铜、锡与少量黄金混合成的乌金地砖铺进了十六家府邸的地面,仅仅能够容纳三百人的厅堂里,也硬生生地挤进了硕大的舞池,复古的灯具和酒具无所不在,精巧的屏风和长廊的油壁上,也开始用漆笔和画笔复原那些原本应该斑驳在巨大石壁上的上古传说。
齐府的正厅就是如此。连日修缮之下,这座朴素而不失精致的府邸像是被一条纯金熔岩流淌出的珠宝长河淹没过,从雕梁画栋到杯盘碗盏,即使是一枝普通蜡烛的金箔上,也用银线细细画了朔中齐氏千年前的分封故事;从鼓乐笙箫到宛转歌舞,即使是迎宾的号角里也传唱着齐家千年的英雄史诗。
高朋已经满座,舞池里有歌姬舞娥唱一曲太平,谈笑风生的贵客们此起彼伏地遥相致意,身边的族兄齐河鼎正在抚须长笑,有功成不居的自矜和得意。齐河鋈握一杯半温的酒,杯中残影里,恍惚有十五年前的自己——
那是最后一次朝会,议定的结局是南奔。他一介御史,在皇宫大殿里慷慨激昂,侃侃而谈,他看见了周围众人的嘲笑与狐疑,信任与敬佩,迷惑与恐惧,他想要住口,但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呐喊咆哮。他要守住这座城,他用了十五年的漫长隐忍才走进这座城,他换了名字,换了衣裳,换了身份,他用尽全力才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可那些人要逃走了,这不成。那时节举国仓皇,没有人愿意听他的长篇累牍的大论,可他们需要一个殉国的臣子,他既然请缨,那就交给他好了。
所谓拜相,不过是虚名而已,连他自己都这样认为。
他走出大殿,仰头看一片黄叶在冰蓝明澈的天空里打着卷飞舞,情不自禁地就伸手虚托了一下。
秋叶之绚烂,或许只在于终将落地的宿命。
他脚步沉重,漫无意识地向回家的方向走去。该回家看看了,夫人刚刚诞下一对龙凤胎,正笑盈盈地盼他回去给一双儿女起个名字。
女儿就叫清燃吧,他这样想。说来也奇怪,思绪万千,冗事如麻,第一个跳进脑海的却是这样一个念头。
身后有加快的脚步声,有人在追他。他回头,是杨鼎图,老将军年过六旬,目光如虎,盔甲在外袍里鼓鼓地凸着,两鬓和胡须里有钢针一样的白毛向外扎。
他们互相看了很久,久得足以让他们想起十五年前的过节,再将那些过节一掀而过。
“小武儿,老夫有话直说了。”杨鼎图打破了沉默:“你若是信得过,就把一双孩儿交给老夫带走,杨家但凡还有一兵一卒,一寸平安之土,绝不至于教他们陷于离乱。如何?”
“多谢老将军美意,只是此事万万不可。”他恭恭敬敬:“学生将骨血托付于老将军,百姓将骨血托付于何人?”
杨鼎图打量着他,满脸都是“此人不可救药”,一再叹息,终于又开口:“你存心举家殉国,老夫敬佩。只……罢了罢了,你要把儿子留下送死,我也不留,就把你那女孩儿给了老夫如何?我七孙元童你也见过,你若不嫌弃,那孩儿从今日起就算我杨家的人,我带她走,天经地义。”
“老将军真是义人,只是依旧不可。”他依旧回绝,依旧恭恭敬敬地纠正杨鼎图的语病:“学生是举家守城,不是举家殉国。”
杨鼎图有些恼他的书生意气了:“守得住?难不成你还真想守得住?你倒是跟我说说,十六家族兵尽出,长相城已成弃子,你拿什么守?”
提到守城,他的话立即就多了起来,立即扳着手指数了下去:“学生正想和老将军共商大计!老将军请看——长相城北倚绝壁,山中谷中有野蔬果实,即便粮尽,也可以支撑三月之用,此为第一守;陛下南奔,学生北驻,两相牵系,此为第二守……”
“行了行了。”杨鼎图大手一挥:“啰里啰嗦,还是你在大殿上袖手谈兵的那一套废话。你当这长相城是今日起才建在山顶上的么?倚仗天险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真是梦话。”
“杨老将军!”他猛抬头,声音也高了:“老将军,你们怕那司空之龙,当他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学生不怕,百年前司空家拿得下长相城,今天他未必就能全身而退。旷野厮杀,固然必败;据险死守,未必没有一线生机,此时谈论保全妻子,不嫌为时尚早么?”
杨鼎图“嘿嘿”一声冷笑,嘟哝一声“不可救药”,拂袖而去。
他急急忙忙提着袍角追了上去,他知道这些将领们没有一个瞧得起他,他没有掌过权,没有兵,更重要的是,他甚至根本就不能算作一个“十六家”的人。但如果他不能掌握枢纽,形成策应,那么,长相城真的就是一粒弃子了。杨鼎图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挽留,他一溜小跑才跟得上老爷子的大步流星:“老将军留步!老将军留步啊——学生正要向老将军讨教往来军中书讯调度——杨家是迂回往复,长程用兵的行家,军中的信兵也是一流,学生怕短期是学不会了,恳请老将军离去之前留一支风兵给我。老、老将军……司空之龙有破竹之势,千里之内纵横捭阖之威,少则三年多则五载,十六家其余族兵必然不堪重用,到时候南北策应,恐怕只有老将军与我长相城。”
杨鼎图只是摇头:“三年五载?你撑得到那个时候?”
“是,如今帝原附近五百里秋粮已尽,只要撑到隆冬,北相诸军攻势必缓,到了明年春天,我就有喘息之计,他就有后顾之忧。”
他语气铿锵,杨鼎图略略放慢步子,狐疑转头。他扶着腰,大口大口喘着气察言观色,杨鼎图看了看他的身板儿,“唉”一声,接着走。
“杨老将军!”他又冲上两步,一把扯住杨鼎图的袖子:“早知今日,令先祖何必当初?昔日司空也炼横扫天下,长相城已经覆亡。令先祖依旧从青城回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怎么今时此地,我西相国只折了一仗,杨家就成了闻风而遁的鼠辈了么?”
杨鼎图反手攥住他手腕,捏得他腕骨欲折。
他摇头,咬着牙一字一句迸出来:“没有人愿意亡国失土,没有人愿意流离失所,没有人愿意听见司空两个字就战战兢兢,没有人愿意仰人鼻息生如草芥。想当年,陆轻爵守住了青城,江东之人才可以安居乐业,与北相国分庭抗礼。他们做得到的,我们也做得到,只要这一回撑住了,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杨鼎图的手在微微颤抖。
“老将军,你问我凭什么。我凭的,就是陛下南奔!试想,陛下与十六家有处可奔,阖城百姓无处可逃;陛下与十六家有处寄托骨血,阖城百姓只能玉石俱焚。陛下若不走,这座城就还是帝王将相之城,百姓未必肯出全力,陛下这一走,帝原五百里方圆流民必入此城,必成死战,那时候,这座城才真正是长相城!长相城人,守贵胄之帝都未必守得住,但长相城人守妻子儿女之城,一定守得住。司空之龙目空一切,存心速战速决,粮草军备只做三年五载打算,撑过三五年,我们必有转机呀老将军!”
他已经恳切到剖腹相见:“老将军若是真当我是个守城之相,就请一一赐教良策!”
杨鼎图喃喃:“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好,好,好,好一个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他情急之下就要双膝跪倒求恳。
杨鼎图钳着他的手腕,把他硬托起来:“端的胡闹!你一国之相,岂可如此低声下气苦苦哀求?”
他一惊。
“齐相爷!”杨鼎图一把抄住他的手臂,“请——移步舍下,但有所询,老夫和盘托出就是了。”
那一年,他才三十岁。
在此之前,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了十四年,以为“长相十六家”将是他永生无法迈过的天堑,忽然之间,被一阵狂风卷起,径直送到了权力的中枢。
在那之后的第七年,杨鼎图完成了他得以名扬后世的“杨氏大迂回”。从西陲到南疆,从南疆再绕回西陲,用一支不算太强悍的兵马辗转于司空之龙的三路大军之间。司空之龙终于按捺不住,从攻城的主力里调拨精锐钎军,一路向南,直击千里,穿透了三层群山屏障,将留守在封地的杨家族人血洗成空,那个叫做“元童”的少年,被剥皮实草,辗转送到长相城头。
也趁着难得的罅隙,天下武道与青城陆展眉,得以从相山北麓绝壁攀援入城,成为第一支援军。
也是那一刻,他挥手让夫人回家,照看子女,以后不必再上城头助威。
直到司空之龙死在长相城下,杨鼎图都没有和他正面交锋过。
“叮”,一声脆响,司礼官举起锡杖,击在玉磬之上,高盛赞颂:“大相国历一千二百五十四年,十月初八,西相国贵胄十六家齐集相府,共掌乾坤,鼎鼐天下——”
众人一起起身,拱手致礼:“寸功寸血无双战,长相开城第一家——”
族兄起身,他也起身,举杯致意,行礼如仪。
须发皆白的杨鼎图在人群里大笑着,大口吞酒,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
他累了,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连着几个月没有一宿安眠,每次饮下酒水的时候,胸口都翻腾作呕,头痛欲裂。
好在今日这种家宴,真正的主角是族兄齐河鼎。齐河鼎精神健旺,红光满面,时不时地呵呵大笑,笑声响彻厅堂。
“家福”,他招呼,伸了伸手。
侍立一旁的齐家福会意,塞过一丸羚羊化酒丸来。
“唔。”他接在手心,不动声色地和酒吞下。
“相爷,贺佩瑜在南营待了盏茶工夫,就上车直奔上城,看情形是往咱们府上来。”齐家福低头低声:“车厢密封,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影子不敢盯得太紧,就回来报备一声。”
“他带了多少人?”
“两个御者,四个奴仆,没有侍卫。”
“嘶……贺府有什么动静?”
“没有。贺佩瑜这些日子不是在校场就是在南营,似乎极少回府,或许是兄弟们没盯上。”
“那……楚家呢?”
“回相爷。自从相爷吩咐,两组兄弟日夜不离楚府,但自从七日前楚大人和贺将军看了一回马赛,就再也没有见过。”
齐相放眼扫去,见贺朗飞正将目光收回,显然刚才也在留心他与家福对话,一见他望过去,就转身举杯,高声应和旁席:“哦?是么?那陆家小儿臊一鼻子灰,就灰溜溜地走啦?好不活该!哈哈哈哈。”
三四席跟着一起哄笑,嘲讽青城陆氏,在长相城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
“也罢。”齐相点点头:“家福,这儿不用你伺候,你去门口接应着些,有什么异动,随时来报。”
“是。”
齐家福应命起身,退出席外。
他边走,边听齐相起身满面春风道:“诸君今日赴会,齐某不胜荣宠——”
道贺固然都向着齐河鼎,但齐相这一站起来,满座齐齐而立,同声应和:“齐相爷!”
齐相朗声:“今日万千之喜,齐某实在是高兴得很——陛下圣驾还朝,河山同幸,这是第一喜;我十六族济济聚首,和同一家,这是第二喜;还有一桩小儿女的喜事,呵呵,本该是乐舞之后再拿出来同乐,只是我这为人父母的实在是按捺不住——”
齐家福退入重幔后,斜眼一瞥,见齐河鼎拈须,用酒杯稍稍挡住了面孔。
“——十五年前,齐某曾与杨老柱国有约,只说是从此各赴国难,待到长相城门重开之日,就凑一对儿女亲家。不料此去经年,百战枯荣,杨门族史,已是耽耽血忱,老柱国只将前情按下,我亦不敢旧话重提。没曾想,天教有情,月前陛下还朝的大典之上,我那次子清铮一眼惊见老杨家小女,过目不忘,倾慕向往。如此天作之合,我与杨老柱国都是欣喜不已,乐见其成。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朝是难得嘉会,齐某斗胆,就在这席上——请诸公为证,前言为信,家兄做主,向杨老柱国请了这桩婚事,了我多年夙愿。”
顿时间,堂上贺喜声响成一片,堂下鼓乐齐鸣,四处都是“恭喜齐相爷,恭喜老柱国”的叫声。直到齐家福走出厅外,身后的满堂彩声还是充耳不绝。
“恭喜。”齐家福也在心里默念一句。
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齐清铮了,今天这样的场面,夫人是一定会把清铮收拾得仪表不凡,惹人惊叹的。他本来还想守在相爷身边,顺便看上一眼。
堂外仆役云集,婢女们捧着银盘随时准备进入服侍。听见里头的贺喜声,她们也纷纷伸着脖子,窃窃私语地相互打探少爷会从哪个门进去,会不会从身边经过。再笨拙的婢女也知道齐杨联姻是天大的好事,一路上,各种压不住的快乐笑声就那么吃吃地传了出来。
走出堂外,庭院空阔。
前些日子忙忙碌碌得不觉得,今天,忽然觉得齐府陌生起来——以前的齐府是朴素而安静的,如今,却是五彩缤纷,金碧辉煌。迎帝还朝的时候,齐家大爷带来了上百的工匠,雄心勃勃地要把这里装扮成一等一的府邸。据说,齐家大爷已经请命要了仕林那块荒地,准备用个一年两年的工夫打通成一个大大的园林,也好衬得起“长相第一家”的声名。
至于那个在仕林里愁眉苦脸喊“阿福哥”的小子,恐怕也就这么消失了,从今以后,他将以齐府世子的身份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场合。
拐角处一丛烟兰,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朱红围栏,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刺眼,几个有些眼生的丫鬟正在指指点点。其中一个踮着脚,伸手就去折花。
齐家福不假思索出声阻止:“且慢,这丛烟兰是相爷心爱之物,触之即败,各位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哟,这位是谁呀?”那个摘花的丫鬟圆脸长腰,眼睛比旁人活泼些,衣衫比齐府诸从华丽不少,她指着齐家福问同伴,几个年轻姑娘顿时笑成了一团。
齐家福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只老老实实站着。
“明知故问!”另一个丫鬟推了她一把,好像在怂恿她上前搭话。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