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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若无其事(2 / 2)

父亲和秦老师都沉默了。

秦老师举了举茶杯:“她没想过还能回青城。”

父亲也举了举茶杯。

齐清燃不明白,就问:“秦老师,你说的师姐是谁呀?”

秦老师很认真地回答:“她叫陈婉豆,温婉的婉,蚕豆的豆。她是个很好的人。”

齐清燃又问:“那她在哪儿呢?”

秦老师回答:“她死了,死了好些年了。”

齐清燃唔了一声,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从她记事那天起,每天都在死人。

秦老师就接着和父亲聊,聊兰芝雅苑要开些什么课程,秦老师主张循序渐进,父亲却坚持从一开始就把能教的都教了,说来说去的,他们两个人就都有点着急,秦老师轻轻顿了顿杯子:“长相城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一代人,女孩子们是学不了什么东西的,怎么可以急于求成?”

父亲也顿了顿杯子:“怎么不急?一代人?兰芝雅苑不是衰兰女校,能有个五年八年,就算是侥天之幸了。”

秦老师果然不是会吵架的人,她又沉默很久,为父亲斟茶:“随你随你。”

齐清燃不懂就问:“衰兰女校是什么啊?为什么会叫衰兰?”

秦老师告诉她,衰兰女校是女孩子们读书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衰兰女校,是因为学校的创始人叫做陆衰兰。秦老师说:“我是女校的学生,”又指了指父亲,“你爹也去蹭过三年的课。”

父亲讪讪地笑,说:“呵呵,别的地方进不去么。”

然后齐清燃就知道了陆衰兰的故事——百年之前,青城开国之相叫做陆轻爵,陆轻爵年轻时以轻狂悖逆著称于世,他有一妻一女,爱如性命,但后来在战场之上,却眼睁睁看着妻子惨死,并不惜亲口下令处死女儿陆衰兰以振军威。后来,陆轻爵殉国,东相国主也就是灵均帝立陆衰兰为后,极尽尊荣。陆衰兰在后宫二十年,养育三子,长子被立为太子,也被人称赞为他日的明君。

本来,一切都风调雨顺,不出意外的话,陆衰兰将母仪天下,直至终老之日作为开国之后与皇帝合葬,永享祭祀烟火。但是,忽然有一天,陆衰兰提出了退位出宫的请求。灵均帝大惊,不明所以,以为她只是想要出宫散心,陆衰兰却回答不是,说是念及少女时代的诸般过往,不愿以皇后的身份终老此生。灵均帝又大笑,说是自古以来,有退位之君,没有退位之后,天子之妻,不是皇后能是什么?陆衰兰回答说,正是如此,所以请求终止这桩婚姻。

这个请求掀起了轩然大波。青城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奇人异事,但皇后提出离婚这种事还是破天荒的。灵均帝虽然极其震怒,但也不敢轻易处决陆轻爵的女儿,他召来了陆家全族与满朝文武商议此事,最后,众人将目光投到了当时的国相陆斯文的脸上。陆斯文哑然,良久之后,他一声长叹,说是可杀不可强,毕竟是陆轻爵的女儿。此事任凭陛下发落,陛下若是将她废黜赐死,是陛下家事;陛下若是逐她出宫,她依然是我的姊姊,是陆家人。

灵均帝大怒,他回宫之后,立即下旨废黜了陆衰兰的后位,令她在冷宫思过。但任凭怎么劝说,也不肯另立新后,终日郁郁寡欢。一晃三年,陆衰兰口风不动,灵均帝却已心冷如灰,终于松口,逐她出宫。送她出门的时候,灵均帝说:“你我夫妻二十年,你绝情至此,使朕为天下笑,自此之后,夫妻恩断义绝,毋复相见。只是,陆衰兰,你离宫之后依然是陆家人,昔年朕与令尊曾在城外木兰花树之下立风雪之盟,此盟你可知道?”

陆衰兰行臣礼辞行:“君不负陆,陆不负君,必守终生,不敢相忘。”

次年开春,灵均帝终于另立新后,这位宁皇后自始至终没有子嗣,也就避免了嫡位之争。

陆衰兰离宫之后,默默回到陆家,陆斯文也默默为她准备了住处,传令陆家子弟,对其人其事不许发一言。陆衰兰只停留了一宿,第二天就辞行,离开了青城,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过陆家。

再离奇的事情也有被淡忘的一天,渐渐的,这桩事也就淡出了青城人的话题。

十年之后,陆衰兰无声无息地重返青城,在城北购置一片空地,陆斯文还是一言不发,只命人送去了一笔私蓄与一株木兰花树的树苗。

陆衰兰手植木兰花树,木兰女校从此而立。直至今日,那株木兰树依旧亭亭立在女校一角。

十五年后,陆衰兰无疾而终。灵均帝与陆斯文都派人过问她的后事,她的学生回答说,陆衰兰早有遗训,要埋骨在木兰树下,不立坟茔碑文。

灵均帝又是一声长叹,次年退位,自此之后步入风烛残年,身体每况愈下,三年后与世长辞。

陆衰兰死去之后,木兰女校的所有学生一起决议,改木兰女校为衰兰女校,纪念她们的第一位校长。此后百年,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变更过。

齐清燃一直在仰着头听,听到这儿,才眨眨眼睛:“秦老师,她好看吗?”

秦老师微微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呢。陆衰兰没有画像传世的——原先宫里倒是有不少她的画像,后来……被宁后毁了。不过,陆轻爵曾经为他们一家三口画过一幅画,这幅画倒是变着法儿留了下来。喏,你看,就是那个——”

秦老师的手向屋角一指,齐清燃就在一堆菜籽包里看见了那尊银雕。

她两眼发直地走了过去,抱在手里就不松开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件东西撞进眼里,撞开心扉,然后就在魂魄里生了根,她轻轻抚摸着,感叹:“真美啊!”

说不清楚是哪里美,可是真美啊!

“是挺漂亮。”父亲也在称赞。“什么人的手笔?”

“陆七郎的。”

“难怪难怪。陆轻爵本来就是天纵奇才,七艺精通,陆展眉又是治印第一名家,雕工……”

“老五,这样说你就不懂装懂了。天下造物,重在一个情字。陆轻爵画那幅画的时候,陈小挥已经横死了,女儿又在怨他恨他,自己也自知不久于世,所以想起来当年的温柔款款,那是精魂有寄,一往情深哪。到陆家七郎做这个的时候,我师姐她正要启程,陆展眉两天三夜一气呵成,那个漏胆里头装的是百年砂,不多不少一百年才能流完,是琉璃宫的压箱底绝活,不知多少有情人想要得到一个定百年之约……唉,结果送来的时候,师姐已经走了。”

“走了?”

“是啊,走了呀,或许是他压根没想没赶上,或许是她压根没想让他赶上。赶上做什么呢?徒生纠缠而已。不动情还能见见,动了情,见面只能坏事。陆七这种人又嫁不得。你们这种人啊比别人多九十九条命,可该用的时候呢,还是会把一百条命一起押出去。得了,是再沏一壶茶呢,还是开瓶酒?”

“开瓶酒吧,你也陪我喝一杯,也不知道下次……”

“老五,你又来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后来呢?后来这个银雕是怎么到手的?齐清燃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她一眼看见之后就再没有松过手,道别的时候,秦老师也只能送给她。那天,秦老师和父亲喝得都很多,可能有七八瓶,可能还不止,他们聊了许许多多开心的事,从中午一直聊到晚上,齐清燃曾经怀疑过,但看来看去,她确定父亲和秦老师只是“好朋友”而已。

她之所以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每一句话,因为那是父亲唯一一次高高兴兴敞开心扉聊天——至少在她看来是敞开心扉聊天。父亲道别离开的时候,脚步已经有点不稳了,送他来的马车移作别用,接他的马车还没来,父亲就牵着她的手,步行回家。

“看看我们的长相城!阿燃!”父亲趁着酒劲,把她抱了起来,补过一次补丁的衣服裂开条口子,露出整个肩膀来。父亲也不在乎,就拖着整个袖子,抱着她,跌跌撞撞向前走,边走边指,“看看我们的长相城!”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长相城,到处都是废墟,但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地重建家园,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快乐和骄傲。是啊,他们击退了最可怕的对手,他们完成了连陆轻爵都没有完成的使命,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到处都是希望,每个地方都在重生。

“相爷——”

“齐相爷!”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英雄,然后是所有人。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过来,他们没有跪拜,只是喊着叫着,年轻人甚至在跳着,母亲们把英雄指给孩子看,带着骄傲说:“看,是我们相爷和我们阿燃哪!”

“小女清燃!”

人群里满是欢呼。

“她今年十岁了!”

夹街的人群快要沸腾了!每一个长相城的人都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十年前!”齐相一手指着天,他醉了,转着圈地摇晃,“十年前,人人都在说长相城守不住了,他们说,那是天意,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他妈的天意!如今!你们给我抬起头——告诉他们,我们守住了没有?”

人们抬着头,向天怒吼:“守住了——”

“齐某不负所托!”

“相爷!”

“我答应你们——这是第一次有人兵临城下,这也是最后一次有人兵临城下!”齐相向天吼着,他的酒意上涌,胸膛和脸都通红,他一边东倒西歪,一边扶着每一个眼前的肩膀,向前走,“再给我十年……再给我十年!我们让他看看新的长相城!不是写在书上的!是我们都没见过的!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的长相城!去他妈的天意!我的儿子和女儿是在这座城出生的!这座城长大的!诸位啊,你们的儿女也是在这座城出生的!这座城长大的!我们要什么啊诸位?要的是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那是一句在最危难的时刻血书在城门上的话,每个人都记得,每个人都在叫:“长相从此立!子孙不低头!”

父亲真的是喝多了,他一直在转着,齐清燃在他臂弯里也转着,大家都抬着头,她也抬着头,看着天在转,人群也在转。她头都晕了,可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手臂在抱着她,此外还有无数双有力的手臂在簇拥着她,他们叫她的名字“清燃”,他们忘记了她是大小姐,或许他们根本就没记起来她还是一位贵族小姐,那时候,她只是他们的姊妹和女儿,长相城的姊妹和女儿。

“大……大小姐!晚饭传来了!”那个朔中口音的丫鬟提醒。

齐清燃的目光终于从银雕上挪开。

房间已经恢复了原状,晚饭也已经布置好,寒意重了,两个丫鬟正在屋角烧旺火盆。

葭儿还在叩头,额头血肉模糊的一片,泥土渗进伤口里,黑黑红红的一大片。她的目光涣散,满脸茫然,好像只要齐清燃不招呼,她就会一直叩到天荒地老为止。

齐清燃走向她,众人屏住呼吸。

“行了。”齐清燃吩咐。

葭儿没有停,她好像已经听不见了。

“行了。”齐清燃抓住她的肩膀。

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葭儿的肩膀在她手里挣了两挣,但还是停住了。她木然的眼珠子里开始回复感情——九分恐惧,一分希冀。

“跟我过来。”齐清燃带着她走到火盆边,“这确实是一份国礼……不过现在,国礼没有了。”

她松手,银雕掉进火盆里。

葭儿不假思索就要冲过去抢,一旁的玉壶一把拦腰抱住她。

“物件儿没有了,罪过也没有了,不懂?”齐清燃半蹲下,看她的脸,“行啦,玉壶,带她下去,洗洗脸,仔细点不要留疤……这么一点胆子真是何苦来。”

<!--PAGE10-->她看了看桌子,随手拎起筷子,夹了几样塞进嘴里,匆匆忙忙就向外走。

“大小姐你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越走越快,她想她有点明白了——她明白父亲为什么犹豫又为什么延宕了,父亲不是贺佩瑜,他怕战争,因为这是他的城。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现在看来还没有。因为最坏的结果不可接受——父亲是不会忍受自己的女儿和亲信联手,把这座城变成一座地狱之城的。

但是,贺佩瑜和齐家福可以接受。

“你们这种人啊比别人多九十九条命,可该用的时候呢,还是会把一百条命一起押出去。”

他们都是这种人!他妈的,这个世道里敢拔刀的男人全是这种人。

“清燃,玩大了别后悔。”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后悔了后悔了!开启这个乱世的人不能是我。如果是我,我就只能埋在火海里,不能埋在花树下了。

求你还没走!求你会履约!

“是啊,走了呀,或许是他压根没想没赶上,或许是她压根没想让他赶上。赶上做什么呢?徒生纠缠而已。不动情还能见见,动了情,见面只能坏事。”

她几乎是在跑了。

“大小姐!您这是去哪儿?”快要到齐家福他们住的小院了,家喜懒洋洋理着腰带往外走,看见她,忙招呼。

“家喜!阿福呢?”

“嘿,不知道啊,我也没见着。”家喜抓抓后脑:“阿碌叫我回来看看他的,阿碌说,他今儿一回来就忙着调轮值,好像园子里会有什么大变动似的……问他,他就骂,叫阿碌别多问,忙了大半个晚上,又让阿碌叫我回来一趟。我回来一看,挺不对劲的。”

“什么?”

“他这回调班没留底,谁都不知道他调了什么人。倒是给我留了句话,叫我夜号时候在西南角门等个人……”家喜的表情也怪起来,看着齐清燃的脸,边猜,边慢慢说:“说那人见了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字条呢?”

“没有字条,连以前一些字条都毁了。那句话是用清水写在我床头的,回来晚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家喜脸色很难看,“大小姐,我跟你说实话,你也给我句实话。我刚问过,你今儿假托相爷的话找过他——你们约在西南角门要干什么?”

“没……没什么。”

“你骗不了我。我跟他这么些年兄弟,他干什么去了?他不是准备活着回来的架势!”家喜看着她的脸色,向好的方面猜:“私奔?”

“你胡说什么!”

家喜围着她,绕了半圈:“大小姐,不说实话可来不及了啊,我可告诉你啊,相爷刚刚跟贺佩瑜回去——”

齐清燃猛回头,盯着家喜的眼睛:“什么?”

家喜也盯着她的眼睛:“果然。”

<!--PAGE11-->齐清燃有些退缩,目光躲闪:“什么……什么果然?”

“你跟我想的还真有点不一样。”家喜转身就走,“回去歇着吧大小姐。他这条命,交给你,你也不配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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