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要卖,就明码标价的卖好了。
齐河鋈说:“做个交易吧,帮我除掉一个人。”
聂小桃笑靥如桃花:“我为什么要帮你?”
齐河鋈说:“你开价,只要我付得起。”
聂小桃说:“开什么价?上床是有价的,杀人是没价的。”
齐河鋈说:“不要走,我们聊聊。”
聂小桃同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同意的,或许是一直也在好奇这个男人。
齐河鋈聊啊聊啊,他说长相城,说十六家,说北相和东相,家奴和逃奴……廉价的蜡烛点了一根,又一根,苦涩的茶水冲到淡而无味。齐河鋈的眼睛又闪出了那个十六岁少年炽热的光,他的语速变得飞快:“你想过没有?或许有一天,没有战争,也没有奴隶,男人不用卖命,女人也不用卖身,人人都能自得其乐,爱其所爱。那一天,不会再有上城,中城,和下城,这儿只有长相城,生在这里的人都能把它当作家,不用逃跑,也不用害怕,不用再拿命护着它,也不用再恨它。”
他那一刹那,整个脸都在闪光。聂小桃想要嘲笑,但语气不大尖锐了:“我不知道你也爱做梦。”
齐河鋈顿了很久,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想要很多个孩子。”
有趣的是聂小桃听得懂:“我不想要孩子。”
他们都在看着对方,但又都没有看对方,只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齐河鋈说:“我的孩子,还会有孩子,一代一代,总有一代人能看见那个世界。”
聂小桃说:“我是女人,心没你硬,看得没你远,如果我的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幸福,我会告诉他,这个世界不太好玩,别来了。”
齐河鋈说:“帮我。”
聂小桃说:“你做梦。”
齐河鋈反而笑了,他笑得自信:“你会帮我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聂小桃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齐河鋈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
聂小桃想了想,开价了:“一命换一命,我要一个人的命。”
她确实记仇,睚眦必报,小柔。
齐河鋈说:“如果是小柔,你倒可以放心了。兰因替你报仇了——小柔一直和一个……异乡人有私情,一直在攒钱,想要离开齐家。”
聂小桃很意外:“她为这个卖了我?兰兰怎么发现的?”
齐河鋈苦笑:“她有了,这瞒不过去的。”
聂小桃的脸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你让我偷偷见见她。”
齐河鋈提醒她:“很难看。”
聂小桃说:“我知道。”
据说,小柔的奸夫死了,他拼掉了齐家十一个侍卫,还是小柔被绑出去的时候,他才扔掉了手里的刀。他死得很惨,整张人皮被扒下来,钉在墙上,小柔被锁在另一边。
小柔疯了,她美丽的脸已经浮肿丑陋不堪,身下全是粪便。饭菜就被扔在粪便里,她“咿呀”地自说自话,像真正的畜生一样从粪土里扒拉吃的,门一响,她就死死护着自己的肚子,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宝宝不怕,爹爹在,娘也在。”
她不认识聂小桃了。
聂小桃问齐河鋈:“她会死吗?”
齐河鋈点头,脸色很沉重。
聂小桃又问:“孩子呢?”
齐河鋈说:“当然。”聂小桃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说:“让那个孩子活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知道你做得到。一命换一命,我替你杀了那个挡路的人。”
齐河鋈不懂了:“什么?”
聂小桃没有解释,她很难解释,看到小柔肚子的那一刻,她不恨了,谁都不恨了,连自己都不恨了。
她的仇报完了,她还是那个囡囡。
这种事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聂小桃在一个月内帮齐河鋈除掉了十二个挡路的人,七个是回长相城述职的地方大员——一个月后,长相城里的第三起死亡传出,群医束手无策,满城谣言四起,从星象风水到逆党行刺到暗疾流传……之后的两年里,上城的贵族们心照不宣,不敢再行**。
小柔生下孩子之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去了。
听齐河鋈说,他找了一个女奴刚刚生产的死婴掉包,这件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只有他和心腹合德知道。
聂小桃打听过,那孩子叫家福。
希望他是个有福气的人,齐河鋈说,“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待他,但你知道,他还是个家奴。”
聂小桃说,“我知道。“
齐河鋈说,“我们这个交易不会有人提起,是不是?”
聂小桃反问,“我们有过什么交易?”
聂小桃的钱已经攒得不少了,但还不够,她想挣够一辈子的钱,然后离开长相城。
十八岁的时候,她醉眼乜眼躺在**,一个客人闯了进来,她还没清醒,客人就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回家!”
是三哥,三哥暴跳如雷地回来了,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囡囡,回家,什么都别怕,哥养你,养你一辈子。”
三哥是最疼她的,这回特地告了假,回家吃妹妹的长寿面。
聂小桃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被三哥跌跌撞撞拉回家,爹骂,娘哭,大哥爱答不理,大嫂冷嘲热讽了几句,三哥顶回去,大哥急了,要打,三哥不是当年的三哥了,他虎着脸一拍桌子:“囡囡是你妹妹!”
大哥呸了一声:“你问问你妹妹,她都干什么不要脸的事!”
三哥差点就反骂回去,忍半天,一拉小桃的手:“囡囡,行了,那玩意儿不是你哥。咱们走吧,有我一条命在,以后谁他妈也不能欺负你。”
聂小桃抱着三哥,浑身颤抖,抖得三哥害怕了,她才一嗓子,嚎啕大哭。
娘心碎了,第一次冲着爹吼:“好容易孩子回来了你叫什么叫?非要他们走,我跟着他们兄妹俩一起走!”
聂小桃哭得更凶,她想,去他妈的桃花寡妇煞,就当是一场噩梦吧,我哥回来了,我又有家了。
她给自己赎了身,老鸨对她能在短短时间里攒下这么一大笔钱深表敬佩,试探着问她:“还回来不?回来一起做生意怎么样?西关的生意,全长相城最好做了。”
聂小桃没有小时候坚决了,她想了想,“再说,或许吧。”
三哥毕竟不是提刀上马,乱军之中取人首级的那种武人,听说他做了枢秘书记,很得上峰的赏识。这一次的告假,也已经是法外开恩。他整天发愁,就怕自己一走,小桃还得回到西关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聂小桃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三哥自己已经养得了全家了。她想要开口,但开不了口,三哥宠着她,护着她,那感觉让她眷恋,她还没有做够小孩子,就忽然变成了一个女人,她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被哥哥们团团护着的囡囡,囡囡在对她撒娇:“不要说嘛,只有几天,几天就好。”
她对得起囡囡了,可对不起三哥。三哥有一天早上干完了家里头能干的活,就默不作声地走出门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听说,三哥状告上峰收受屈家贿赂,阴谋在廉家军中插入屈家耳目——这不是个小案子,三哥的上峰也不过是个中等武官,如果屈家连他都贿赂了,那只能说明,屈家的手伸得太长了。
这件案子远远比齐河鋈昔年扳倒屈家次子那次更加轰动,这是十六家里,文臣第一和武将第一的一场大战。十六家里几乎已经容不下中立阵营,只有齐家一直旗帜鲜明地中立着,在屈家即将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齐河鋈苦劝来拉拢他的廉家人:大族岂可尽灭?天下犹待诸公。
聂小桃找了几次齐河鋈,总是扑空,她最后忍无可忍,找了施兰因。
聂小桃劈头盖脸:“我三哥呢?”
施兰因安慰她:“他还好。”
聂小桃才不信:“什么叫做还好?齐河鋈许了他什么?”
施兰因说:“明明是聂西来找齐河鋈,不由分说就给了他几拳的——哎,你别急呀,河鋈当年不也是走了这条路,才有出头之日的吗?聂西出来了,至少连升三级。”
聂小桃说:“放屁!叫你男人来见我。”
施兰因的脸色怪怪的:“你等等,我让人请他回来见你。”
聂小桃等了又等,一盏茶换了另一盏茶,她不信三哥有齐河鋈的好运气——齐河鋈当年是粒棋子,孤子一动,全局皆乱;三哥现在也是粒棋子,但这粒太微不足道,即使拿掉,也不碍大局。
聂小桃不想威胁施兰因,可还是做了:“兰兰,我不想旧话重提,我替你男人做过什么,我想你都知道。即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你记住——我三哥有个三长两短,你男人会死得更难看。你要是还想保着一身的荣华富贵,就劝劝他别做傻事。我不等他了,我走了。”
施兰因低头拨着香炉:“囡囡,你走不了啦。”
聂小桃直到站起来,才发现手足冰冷,耳目眩晕。她倒下去了,她想过齐河鋈会灭口,却死都想不到,兰兰也会灭口。
只是兰兰不知道,茶里已经下了双倍分量的毒药,对付桃花寡妇煞的主人,还是不够。
齐河鋈终于回来了,他和未来的夫人第一次吵到天翻地覆。
——“你以为我舍得下手?我不杀了她,她会对付你!她知道你的事太多了,迟早是个祸患!”
——“那就让她对付!”
——“齐河鋈,你心里有她,是不是?”
——“兰因,你胡闹啊。”
——“你敢发誓吗?”
——“兰因,你是我夫人,我此生此世,绝不负你。”
——“我知道你不会负我,我就问你,你敢发誓你心里没她吗?”
——“是。天上地下,我心里头只有一个女人,如有二心,神人共诛……平生所谋,一事无成。你满意了么?”
——“相公……”
——“救人吧兰兰,我们对不起她。”
——“可要是救活她,我……”
——“她不会报复你的,她一直拿你当她最好的朋友。”
聂小桃的恨太强,可原谅也太轻易,兰兰哭着在她面前道歉的时候,她失魂落魄的心软了。毕竟是女人,她不想为难女人,更何况,那个女人是兰兰。
齐河鋈说:“我没骗过聂西,我说过,此事只有三成把握,我会尽力救他,不能则止。赌与不赌,看他的意思。他临走的时候给你留过书信,信在这里,是不是亲笔,你可以自己看看。”
聂小桃问:“你许了他什么?”
齐河鋈叹了口气:“备妥令信,把你二哥调回来,在青城置一方宅邸,保你们全家后半生无虞,然后护送你们离开。”
聂小桃明白了,三哥是会赌这一把的。
齐河鋈很无奈:“抱歉,我不能事先告诉你——你不会让他去的,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也见识过你的手段,如果你要报仇,请便。”
聂小桃见识过阴险卑鄙的人,但没见识过这种人,他做最见不得人的事,却还能保留最光明磊落的态度。
三哥终究是没有回来。
齐河鋈履行了诺言,他调回了聂南,付给了聂家一笔足够在任何地方逍遥半生的钱。
聂家没有去青城,他们留在长相城了,他们累了,生在哪儿就死在哪儿好了。
聂小桃回了头,她还能去哪里呢?半生浪**,已尽付西关。
小菜端上来了,齐家福湿漉漉的头发已半干。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长袖的。
聂小桃为他斟了一杯酒:“大醉之后喝一点,这个叫做还魂酒。”
齐家福转着杯子,他说了一个很悲惨的故事,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更悲惨的故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聂小桃看起来不像是个需要安慰的女人。
聂小桃举杯:“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我会给你找个地方,既安静又没有人打扰,有吃有喝,有干净的衣服和床,如果你信得过,还会有药品。不过你是知道的,西关是个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这种地方价钱不会低。”
齐家福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现在最需要的,确实就是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他犹豫:“我拿什么还你?”
“等你出门的时候我再告诉你。”聂小桃看破了他的犹豫,“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想活着,就得欠账,欠别人的不如欠我的。我是一个好债主,全西关都知道。”
齐家福又想了很久,他大笑起来,跟聂小桃碰了碰杯子:“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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