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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与世无争(1 / 2)

十一月初九,天气糟糕。

长相城换季的那几天总让人不舒服,这座城什么都是你争我夺的,天气也不例外,夏代春,熏风一起就热了,秋代夏,树叶一晃就凉了,最惨不忍睹的就是秋尽冬来的那几天,积攒了一年怒气的寒风迫不及待地撕掉花草树木的颜色,常常一夜之间,风物就剥蚀得面目全非。

今天就是这种天气,阴风怒号,浓云密布,齐家园林一夜凋敝,只有巨枫的叶子还挣扎红着,叶梗里凝固着暗色的血脉。

齐清源从一大清早起就临窗凭吊,感怀之余,多少有点寂寥。

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文静,淡泊,无可无不可。他和所有人的相处都是淡淡的,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也好”、“还行”、“尚可”、“随意”和“嗯”、“啊”、“唔”几个词。久而久之的,也就没有什么人喜欢和他说话,齐家发生了什么大事,通常都会在很久之后才能传到他耳朵里。

唔,早早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又做不了什么,顺其自然就好了。他总是怀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

不过,这一回长相城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大事,父亲有病容,母亲总沉着脸,姐姐低眉肃目,哥哥不知所踪,下人们行色匆匆,连叽叽喳喳的丫鬟们都安静下来……好像家里头每个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除了他。

这感觉并不好,他也想过是不是要主动打听一下,不过再三思索,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徒增一个人的烦恼而已。

不管怎么自我安慰,那种不好的感觉还是在的,而且愈演愈烈,这种郁躁在清晨推开窗户的一刹那达到了巅峰。他决定,必须找个人聊聊。

他唯一可以倾诉心言的对象是纵海怀,他昔日的启蒙先生。

这些年他和纵海怀保持着很好的沟通,如果父亲首肯,他就每月三次去纵先生家拜访,如果父亲不同意,他就写封信替代。不过,最近两个月,他和纵先生的通信变得不太正常——他写了一封又一封,从简简单单的“清源上”,到“盼复”,到“甚盼复”,到“必复”,到“亟待必复”,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

“真的送到了吗?”他每次都会这样问书童。

“是的,送到了。”书童总这样回答。

“唔。”他也总是这样就作罢。

信送不到是有很多种原因的,譬如父亲不许,母亲不许,或者随便哪一位长辈不许,又譬如纵先生病了、搬家了、以及随便什么意外。齐清源是赫赫有名的无争公子,找出原因这种活儿对他来说太难了。齐府里家事国事天下事乱成一团,当然也没多少人留意三公子的惆怅情怀。

他是与世无争的人,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但是一等两个月,直到今天,他终于意识到,那些信函可能根本就没有送到纵先生手里。

于是齐清源发作了,他和清燃、清铮一样,在废园里孤独自由地长大,更和清燃、清铮一样,骨头里流着父亲一意孤行的血,他有着整个齐家共同的毛病:紧要关头,擅作主张。

他在推开窗户的一瞬间决定去看望纵先生。

然后怀揣一本诗集和一壶酒就出门了。

他选择的方式直接而朴素,就是大大方方走出门去,穿越整个上城区,大半个中城区,走大小共计六条路,步行到纵先生家,直到家里有人发现,抓他回去为止。

此事可歌可泣,他决定回家之后写一组长诗聊作纪念。

长路漫漫,旅程的艰险一言难尽。齐三公子走了许多冤枉路,从大清早走到中午,边走边看风景,走到纵海怀寓所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那组长诗的第一首,准备向纵先生请教一下:

《观秋冬之交百色凋零所作歌》

古来长相秋长悲,

且看愁云带愁归。

疑是天公纵天火,

燃尽肝胆与须眉。

地如寐,日如醉,

敢问昨夜颠倒未?

轰隆醒木八方彻,

纵横铜声一令追。

风中骨,厉厉摧,

冬杀叫阵于城陲,

芸芸再无抖擞意,

教他白雪写崔嵬。

秋帝掩面为之悔,

误贪霜娥冷酒杯。

逐去紫白金绿将,

唯剩狰狞红与黑。

摇天撼地休惊乱,

我寄援书于风雷。

上苍若解老秋恨,

为遣青春独自归。

有一些字词并不妥当,音律也不和谐,他一路推敲着,走到门口,发觉那壶酒好像是被人抢走了,不过没有关系,顺其自然好了。

纵先生的寓所在中城区西边,那一带安静、美丽、整洁——至少上次来是安静美丽又整洁的,租金当然也不菲。纵先生是个清廉的御史,租不起独门独户,就租了一户人家的阁楼,并且慷慨大方地把阁楼的一半分租给一位美丽的女老师。

美丽的女老师姓秦,叫做秦岚,是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女先生。纵先生叫她“大秦”,齐清源有时候想喊她师母,但纵先生似乎总别扭着不答应。

“咚咚咚”,他举手敲门:“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等待是很美妙的,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开心的笑声。

纵先生总是很忙的,每次见他,他好像都是把袖子系起来,坐在水井边吭哧吭哧洗衣服,他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也帮秦老师洗;作为回报,秦老师就时不时地动手做几个小菜——纵先生口味很刁的,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只有秦老师才知道。

纵先生喜欢写诗,得意的时候就捉秦老师来听他念,他的方音硬拗又诡异,秦老师总是听得扬起脖子大笑,纵先生就做出很生气的样子,又不是真生气,齐清源甚至怀疑,纵先生是不是故意念成那个样子,就是为了看秦老师的笑;秦老师喜欢研究风象,无论春夏秋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风箱边去记录一串谁也看不懂的数字,于是纵先生也起得很早,跑前跑后地准备两个人的早餐,装模作样地抱怨:“这个人呀,脑壳坏掉了呀,知道今天要变天,还不加件衣服。”于是齐清源就又怀疑,秦老师是故意不加那件衣服。

他们总说还不是夫妻,可是在齐清源心里,夫妻就是这样的——他们兴高采烈地各说各话,细心妥帖地互相照顾,擦肩而过地互相打趣,而且,纵先生渐渐地喜欢上了秦老师的青城菜,知道了各式各样关于风的学问,秦老师也慢慢学会了用古怪的口音朗诵诗歌,读到写给她的句子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变得温柔得像梦。

如果说他们还有什么分歧的话,那就是秦老师总是忍不住拿出青城来和长相城对比一番,得出青城更好的结论——青城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一个个看起来温和又有礼貌,但说到“我们青城”的时候,满脸都在放光,简直就是逼着别人赞美几句。

每当这个时候,纵先生就会不高兴,就会反唇相讥,两个人拌嘴的结果就是纵先生气鼓鼓地嚷嚷:“那你回去好啦!”秦老师就笑嘻嘻地点头:“好啊,我下个月就回去。”

秦老师说了无数遍的“我下个月就回去”,可一直没回去。这让齐清源也疑心:青城是不是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

“咚咚咚”,今天风太大了,漫天吼,他不得不敲门敲得更大声:“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他之前来过这里许多回,有时候是阿福哥派车来,有时候是阿福哥骑马带他来,比较起来他更喜欢阿福哥骑马带他来的方式——阿福哥总是一手把他护在胸前,控马如走平川,在相隔一条街的时候抱他下来,蹲在他面前,细细为他整理一番衣帽,拍拍他的屁股说“好啦”。他欢天喜地地去玩,玩回来,阿福哥就把他抱回马上,听他说各种“趣事”,听得很认真。

他和阿福哥没有哥哥姐姐那么要好,但一样觉得那是所有人的大哥哥。

早先他来得勤,每月三次雷打不动地上门拜访,后来长大一点,拜访得少了,通信多了,但一两月也会来一次。完全阻隔消息是迎帝还朝之后的事,父亲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他也没有问。

他来这里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模仿纵先生的方音,兼之衣着朴素,自称是纵先生的学生——至少看上去朴素——这家人没人会疑心他是齐丞相的公子。

这家人一家五口,有一对七旬上下的老夫妇,不常见,总在房里不出来;这家的大儿子他喊大叔,大叔瘫了,常年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条毛毯,待人冷冷淡淡的,有时候会冷不丁笑出来;大叔的媳妇他喊大婶,大婶手里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见到他就会抓一碟子小点心,到了饭时就嚷嚷,“阿源一起吃饭的吧”;还有一个二叔,四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二叔是当家人,魁梧,健壮,话也少,小活计很少做,大事就自己不声不响地办了。

一家人都很喜欢他——特别是在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可能他们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吧。

这家人很节俭——连阿福哥有时候也说太节俭了——他们住的这套房子可以说是中城区的豪宅,有宽敞的前后院,大大小小十五间房,看起来“还不错”的家具和器皿,可是全家人只占了其中五间房,其他的房间就锁起来,保持整洁的样子。纵先生和秦老师在他们家开火,大婶就每次为他们做新菜,全家人吃剩菜,他们吃菜吃得很少,总是一点点菜,配许多饭。

但他们对客人是很热情的,尤其是对他。

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婶会不断地把“好菜”往他碗里夹,这让齐清源很尴尬,筷子上沾了别人的口水,他不习惯,勉强自己吃下去又觉得没什么不习惯的——他仔细想了想,好像“小时候”母亲也会偶尔这样做的,夹一大筷子“好菜”,狠狠压到他碗里,他吃得很香,母亲却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等他也想那么回敬一下,母亲就沉沉地说,“没规矩。”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来这里,这里不仅有纵先生和秦老师,还有他孩童时期偶尔窥见的那个母亲——“那个母亲”身上有大婶的影子,神色温柔地看着家里每个人吃好,就是最大的幸福。

“咚咚咚”,他站了很久,浑身冷透了,不得不大声喊:“纵先生在吗?秦老师在吗?某是阿源呀,开门。”

还是没有人回答,今天的风实在太大了。齐清源只能自己从门缝里伸进手,慢慢抽出铁栓,再用肩膀用力抵——大门是用个酱菜缸顶上的,他们家一贯如此。

所有的门都关着,风在院子里打着旋儿,把一切能卷起来的东西都卷起来,树叶吹到水井里,晾衣服的竹竿吹到墙角,几张字纸吹到屋檐上,堂屋的门也是关着的,风吹来了里面的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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