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这家人会争吵吗?齐清源疑惑着,穿过院子,推门走进堂屋,一屋子人脸色都不好看,对他视若不见,只有秦老师温温柔柔招了招手,把他喊到身边,递过来一个暖手的小火炉,问了声,“冷坏了吧”?
屋子原本很宽敞的,如今很乱,沿着墙摆了一溜各式各样的箱笼行李,看起来有人要远行的样子。正中吃饭的大桌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纸张,有写着数字的账簿,按着手印的借据,还有手写的各种字条。秦老师站在纵先生后面,二叔站在大婶后面,大婶一手按着算盘,一手捏着支木炭笔算着账目,大叔坐得稍稍远了点,手里捧着个粗瓷杯子取暖,里头是热腾腾的白水。
齐清源一路走进来门没有关好,漏了点风,吹得纸张差点飞到地上,二叔就走出去,重新顶好院门,关紧屋门,还给齐清源带了一杯黑茶。
那是瀚海一带的茶,加上糖、奶和蜜特别好喝,今天的茶里只有糖。
“怎么啦?”齐清源轻声问二叔。
“大人的事,没事,一会就好。”二叔也轻声回答,“来送你纵先生的?”
“嗯。”齐清源只好这么回答。
大婶算盘打得飞快,纵先生按着桌子,伸着头颈,脖子都快伸断了。
“某这一车炭,一千多斤,还一些儿都没动用,折你八十个大元那还是去年的市价,哪有平白拿去的道理?”纵先生对大婶的账目发表意见,“大嫂子,对不对咯?”
“嗳,我家又不用炭,你要带走就带走,不带就不带,这钱是折不得的。”大婶一张一张把字条叠起来,往边上废纸堆里一划拉,“还有烧酒、虾籽酱、风干鸡……纵先生你是读书人,鸡毛蒜皮的小钱不要贪啦。”
“那就两抵好啦!”纵海怀扯过另一张纸条说。
“抵不了,不能抵。”大婶的话说得很坚决,“纵先生,你的家具、铺盖、伙食都是当初谈好了算在房钱里的,秦老师的可没有啊,哪,你看啊,秦老师搬过来的时候说晚上睡不好,我们还是特地去买了一张结实的新床,秦老师说眼睛不好,我们用的灯油是‘亮如天’,灯芯都是白龙筋……还有吃,纵先生你是有言在先的,白饭小菜就可以,秦老师的口味……”
“海怀,就按大嫂子的算。”秦老师脸有点红红的,齐清源惊奇地发觉秦老师改称呼了。
“那怎么可以,大嫂子你不讲道理的!秦老师是、是吃的讲究了一点,那她做的东西大家也都有吃嘛,那松菌虾籽酱大哥每顿饭都要挖一勺子的,现在怎么不说了呢!”纵海怀固执劲上来了,“这不是算账啦,这是算一口气,聂大哥,聂二哥,你们说是的吧——”
大叔本来远远坐着不说话,一听纵先生拿他说事,就头也不抬地嚷嚷:“我吃什么了?那是大秦每次都说,‘大哥你要不要也来一点,想吃自己动手不要客气’,海怀啊,亲兄弟明算账,帮忙是帮忙,钱是钱,大秦要在房顶上钉那个风箱,多麻烦哪,还要找什么石棉、铜锈粉……你问问老二,他跑了多少地方才给你们弄过来。”
“大哥,嫂子,这也算了,按纵先生说的价吧,这价开得不高。”二叔踱过去,拣了几张典当票子,“喏,纵先生这陆陆续续抵出去的东西也不少,差不多的。”
“哪里差不多!老二你别多嘴!外头兵荒马乱的,你当押出去的东西还赎得回来啊?”大婶冲兄弟骂了一句,又稍稍诚恳地向纵海怀,“海怀啊,嫂子念叨你几句,你这个价是不高,可是这拿东西抵账呢,两边都愿意当然好,我们不想要你那些东西,你就不要再说了。大家平时都像一家人一样,你在这住了四年多,嫂子待你怎么样,你自己拍拍心口说,啊?大秦到这儿也快三年了,平常人家,谁愿意租给你们孤男寡女的,啊?我这房子哪里不好吗?中城里头那是数一数二没话说的,对吧,你自己也这样讲的,对吧?你跟大秦这就要走了,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就这两百个大元的事情,你跟我讲了一整天了,你不累我都累了——我还是那句话,你的东西你能带走都带走,我这里不需要,你把账给结了,嫂子给你们做饭去,高高兴兴送你们出门,啊?”
纵海怀被挤兑得一张脸皮紫涨,缩着手,苦着脸,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哎,嫂子,不伤和气!”老二赶紧打圆场,“海怀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这么算,他们两口子是有难处了。嫂子,这事啊我做个主,那车炭留下吧,爹娘年纪大了,天也冷了,用得着,城外头一打起来,城里头什么烧的也买不到。你不能真让他们赶一车炭上路对不对?海怀,你也别争了,再拿一百元出来,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家真用不着,尤其是那箱子墨,你说我们家连个写字的人都没有,要墨干什么,是吧?”
老大的头还低着:“哼哼,墨!”
纵海怀鼓着嘴,不应声。
“海怀,海怀。”秦老师轻轻扯了扯纵海怀的袖子,低声说,“嫂子说得没错,东西人家不要也不能硬抵,你就按二哥算的账,付了吧。”
纵海怀激灵一下站起来:“这里到青城那么远,付了我们走过去啊!”
“哎呀,你!好好商量好好说话,你老急什么呀!”秦老师拉着他往屋角走几步,声音更低,“这样,先把嫂子的帐付了,他们待咱们不错,临走别亏了人家。你有多少?我这里只有青城的影钞,一打起来就成了废纸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我再去兰芝雅苑问问,薪水拖了半年,我看能不能再要回来两三个月的。”
“你个傻婆娘,你找谁讨去?兰芝雅苑都没有了!”纵海怀跺着脚,不高兴。
“你别总冲我发脾气。你说你,好好的辞官就辞官,非要上什么万言书,上就上嘛,结余的俸禄也跟人家手一甩说什么不折腰不低头的,外头不低头,回来跟自家人吵架。”秦老师从来不埋怨纵海怀的,一埋怨纵海怀就脸通红,眼看纵海怀要跳脚了,秦老师又捉住他的袖子,“付掉罢!好不好?就当是依我一次,就算是走到青城又有什么关系呢?逃难的那么多人都是走过去的,有几个非坐车不可?我也不是那么娇贵的人。海怀,我们的东西可以减省,书太重,扔掉不要带了,留给嫂子还能烧个火,回去了我带你重买,哎呀你信我嘛,长相城买得到的青城都有,又便宜又好!嗯?就这样说定了,我在家收拾东西,你去问问看能不能再换一辆小一点的车子,能走我们马上就走,这赶车的也是一天一个价,明儿早上还不知道什么状况,有个差池我们就走不了啦!”
秦老师神色温柔,声音低切,说得纵海怀一张怪脸上全是款款柔情,他轻轻摸了摸秦老师的头发:“懒婆娘,那可苦了你啦。”
秦老师依旧笑:“傻瓜,能带你回青城,还有什么苦不苦的。来,我们凑一凑吧,一百元该是有的。”
两个人对望一眼,回头一起动手,打开箱笼,书箱里搜几个银元,衣包里又搜几个,纵海怀拍着脑袋,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个桑皮纸袋子,倒出来,是一堆碎银子和大钱,秦老师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贴身衣物,打开,有个帕子包的纸包,再打开,是一本笔记,本子看起来很华贵,四个角嵌着纯金,封面上有纯银打的一棵木兰花树,她毫不犹豫,伸手就拆。
“大秦!”后头一声喊,老太太搀着老爷子走了出来。
“爹,娘。”两个儿子一个媳妇一起招呼。
老爷子神色怪得很,远远地就摆着手,走到近前,指着墙角一块地,“聂南,挖开。”
“爹?”
“挖开!”
老爷子语气很坚决,聂南虽然不解,只能去找了个锄头,掀开青砖,刨开湿土,抖开一领腐烂的草席,抱出个坛子出来。老爷子走过来,手抖抖的,打开坛子,抱着往桌子上一倒,满满的都是小金锭,不下一百个。
这真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产!
他数了数,数出三十个,推到纵海怀面前:“这些,你们夫妻路上尽管用。”
纵海怀和秦老师异口同声:“这怎么使得!”
“我话没说完呢。”老爷子又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有皱皱巴巴几张纸,“大秦,你在青城长大、读书、青城很熟,对不对?”
秦老师惶惑地点了点头。
“这些你们路上只管用,用不完的呢……到了青城,你帮我找两个人,就算是还了我们家的人情了。”老爷子慢慢坐下,把那几张纸推过去,“一个叫聂东北,一个叫聂西北,是……三十年前,三十一年前跑过去的,两个孩子走得急,唉,也不知道活着到了没有。要是还活着呢,也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了,你找到他们,跟他们说,家里都好,不要惦记,更千万别回来,这点金子是他们三哥拿命换来的,该有他们一份。要是……找不到呢,就算了,天意,天意。”
“伯父!伯父!你快收起来。”秦岚手忙脚乱地把金子推回去,“万万使不得,路上乱得很,这么多金子招人耳目我们也带不到。您只管放心,我这里有些影币,长相城用不了青城用得了,我一回去就替您找人,他们要是好好的我也不说什么,他们要是有个不周全,您放心,我手头还算宽裕。伯父!伯母!你们千万不要再说什么了,我和海怀但凡一点办法也不会跟嫂子……掰扯这个,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些年,你们的照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秦!”老爷子用力推。
“伯父!我是说真的,只要到了青城我有的是办法!”秦岚也很坚决,“这就当……四哥五哥给您尽的孝,也算是我们两口子给您尽的孝。”
两边你推我让了几个来回,聂南走上来,他拨了五个金锭子出来,塞到秦岚手里:“这坛金子,爹本来发过话,打死都不许动用的……大秦,海怀,你们也别推了,这几个拿着,算,算我们给大秦的嫁妆。你们要是找到老四老五,就跟他们说,家里都好,别挂念,跟、跟他们多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往好了说,啊,要是他们问起小妹来,就跟他们说,囡囡也好,囡囡她……”
不提囡囡就算了,一提到囡囡,一屋子都安静了,老太太眼圈立即就红了,眼泪在深陷的眼眶里打着转。老爷子脸发黑,别过头,默默地念,“提她做什么”。
“爹,你不提老三,我也想不到囡囡。”聂南眼圈也红红的,一边收拾金子,一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你不提,我不提,娘想着哪,娘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我这条命是老三换回来的,他不是说了嘛,要全家在一起……爹,今儿说开了吧,是咱们对不住囡囡,她没什么对不住咱们的,你年纪也大了,松个口,我去接她回来,这家里头还有几个人哪?怄什么气呢?”
“你见过她?你见过她?”老爷子颤巍巍的,拿手在聂南头上乱敲,“我叫你不许见她!我聂家没那种女儿!”
“见过,娘上回眼睛不好,我去西……去她那儿让她帮忙找过药。”聂南也不躲,就说,“囡囡也倔得很,你不肯认她,她也不想回来,就说有事儿去找她,没事儿就算了。爹,老四老五走的时候,囡囡才几岁啊?家里没她就完了。老三最疼囡囡了,他要是在下头知道,他走了你们还这样,你想想他得多难受。”
老太太呜呜地就哭出声了:“我想我囡囡……她跟大秦一般大,我看见大秦就想到我囡囡……”
老爷子默默坐着,抬头,看着房顶。
纵海怀、秦岚和齐清源三个外人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家里居然还有个小女儿。
儿媳妇也擦擦眼角:“接回来吧爹,至少常回来看看,这么大房子,空空落落的没人……你开个口,我给小桃收拾屋子去,老二,她要是还生气,你就跟她说——说,这是她三哥给她留的房,她三哥想见她!你看她回来不回来!”
老爷子又沉默,过了很久,有点吃力地开口:“吃了饭,去接吧。”
聂南抬头,喜不自胜。
儿媳妇忙站起来:“我去做饭!”
“不许乱,去拿只獐子下来,挖盆米糕,再开坛子烧酒,我送送海怀。哦,给他们两口子弄点干粮,兵荒马乱的,路上有钱也没处买……”老爷子站起来,打量一眼纵海怀的行李,叹口气,“老二,你去把他们两口子的东西收一收,这个乱七八糟的,出了城门就得散架,读书人真是什么都不会!唉,我们那会儿,进了家门,吃一锅饭,住个一年半载的,那就是一家人了。哪儿有这样的,要出门了,吵得不成样子!像什么话!”
老爷子一声令下,屋里屋外很快就忙起来了。聂南的两只胳膊灵活又有力气,三下五除二把纵海怀辛辛苦苦整理的箱笼打开,按照轻重贵贱重整一遍,扔出许多无用的竹笼、大小匣子,圆筒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理成三个又大又结实的包袱,一个大箱子和两个随身的小包裹。聂东虽然瘫了,但帮起手来,也显得纵先生和秦老师笨手笨脚的。
齐清源就更不用说,他尽力想给自己找个不碍事的地方,找来找去只有屋角一片空地。他站定,没多会儿,纵先生和秦老师也讪讪地过来了。
齐清源今天学了新的一课,他很兴奋,低声问纵先生:“先生,这就是父亲念兹在兹的‘民生’吗?”
纵海怀摸着他的头,实在不知怎么回答。
“还有、先生,我在路上想了一首诗。”齐清源自己也知道不太合适,“嗯……反正先生你也不会做什么事,要不要……”
“哎呦?阿源不早说,念来听听。”纵先生来了兴趣,蹲下,齐清源也蹲下,就用手指在地上划着,谈论着用韵和用字。
“无药可救的家伙。”秦老师手按在他肩膀上,叹气,“你们聊着,我上楼去看看风箱。”
“我替你抄过了。”
“今天风信不对,我得再校一遍。”秦老师想起刚刚对纵先生下的评语,自己也笑起来,“今年的冬天奇怪得很,海怀,我怕路上有大雨水。”
大雨水?齐清源抬头看看天,天色是很恶劣,但长相城的冬天是没有大雨的,只有大雪。长相城的雨期一直和木兰秋汛遥相呼应,今年秋雨没有来,父亲还很高兴的说过天公作美,不误秋收呢。
纵先生是个奇怪的人,秦老师其实更怪,纵先生至少谈论的还是人间的事,秦老师谈论的却是天上的事。她总是那么宁静,又总是那么温柔,或许就是因为,她有一个可以独自读懂的、离人间很近却又很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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