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怀!”秦老师一路从阁楼冲下来,惊慌失色。
她从来没有这样惊慌焦急过,纵海怀忙站起来迎过去:“怎么了?”
答案来了。
院门被撞开,十几个披着肩甲,举着明晃晃军刀的士兵闯了进来,接着是个年轻将领,不下马,径直冲进院子,再然后是四个着皮甲的城戍司队长,队长身后跟着十几个着布衣的士兵,最后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是本地的保长,衣衫不整,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被刚从**揪起来。
年轻的将领傲慢到不可一世,他马鞭一指纵海怀,七八个士兵就一拥而上。他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纵海怀扔在地上,踩着腰,剥去外衣和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苍白的脊背和胡乱挥舞的手臂,一个士兵从腰上摘下一卷绳索,两个人反拧着他的胳膊,抓着他的头发,就地捆绑,纵海怀挣扎着,他的挣扎看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士兵们的捆绑凶狠而粗鲁,他们一扯绳头,纵海怀反绑的双手就被吊到脑后,他凄厉地惨叫起来。
一个士兵撕开地上的衣服,团成一团,堵住他的嘴,又勒紧,纵海怀的惨叫就全在喉咙里了。年轻将领点点头,士兵把捆紧纵海怀双脚的绳索系在马鞍上——他们要用对待俘虏和奴隶的方式把他带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秦老师试图冲过去,聂南抱住了她,在她耳边提醒:“千万别动,那是狼牙七纵!”
“狼牙七纵,你们是贺家的人吗?”聂南拦住了秦老师,却忘了齐清源。齐清源直愣愣地向那个年轻将领走过去,直愣愣地发问,“纵先生犯了什么法?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他的声音不大,底气也弱,战马打了个响鼻,他就吓得往后一退,士兵们一起哄笑,年轻的将领不笑——这个小孩子胆子虽然小,可提到“贺家”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惧意,似乎在提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家。
为了表示适当的尊敬,年轻将领把马鞭在手上绕了一圈,身体前倾:“小哥,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我叫齐清源。”齐清源害怕那马鞭,护着头,又往后退一步,士兵们又是一阵大笑,他四顾,缩头,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年轻将领皱皱眉,嘀咕了句“不是吧”,他跳下马,走过来,马靴上的尖刺闪亮,嚓嚓作响。
“喂,你别过来。”齐清源往后挪了一点,颤声,依旧是发号施令的口吻。
年轻将领俯身,打量了一眼齐清源的鞋子——那是一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素青布靴,细看,靴面上用同色线挑绣着百鸟衔云斜开天幕图,靴口的绦子下坠着一对龙眼绿,嵌在指甲盖大的一对银丝灯笼里。
齐清源怀里露出诗集一角,年轻将领抽出来,随手一翻——扉页上题着“无争公子灯余偶得”八个字。
他确定齐清源的身份了,但眉头皱得更紧:“小哥,你姓齐?哪个齐?”
齐清源咬着嘴唇,报出了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名字:“我爹的名讳是上河下鋈,本朝国相。纵先生……是我的东席教师,本朝、本朝……不可未经有司滥用私刑,言官不可轻待……六品、六品及以上非重罪不可施刑具……还有、还有还有,军士不可私闯民宅。”
他没说一句话就往后挪一点,说完了,四处都安静了。
年轻将领伸手把他扶起来:“小哥,你说你是齐相爷的公子,这我可不信。齐家子弟出行必有风影骑护卫左右,你的随从呢?”
“我是偷跑出来的。”齐清源又咬了咬嘴唇,“你、你别管我怎么出来!你放开纵先生,这样对他,他会受伤的。”
年轻将领摇摇头:“这可不成。纵海怀勾结蚁奴,谋刺贺将军,这是重罪,且不要说他已经辞官,就算还在任上,也放不得。”
“胡说!”齐清源跺脚,脸都气红了,“纵先生怎么会行刺?你有什么证据!”
年轻将领笑一笑:“哦,他不勾结蚁奴,何必叫嚣废奴?蚁奴安插下的奸细谋刺贺将军,他难辞其咎。他不做贼心虚,何必仓皇出逃?证据都在他的万言书里写着呢,一审便知,小哥,你年纪轻轻,这些事你不懂,好好回家吧,嗯?”
齐清源寸步不让:“你又胡说!言官言事,不言则去,纵先生在职时上万言书,那也是交呈御史台的,是给我太后、陛下和我父亲看的,怎么会落在你手里?再说……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也要有司拿人,怎么能……你说捉就捉,说审就审!”
年轻将领一脸犹豫的样子:“哎呀,小哥,这可不好办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领命在身,你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孩子说几句话,就要我放人,我要是糊里糊涂放了人,可回头一问,你又不是齐家的公子,那回去之后,少将军是要责罚我的。”
“那最好办了!”齐清源哼一声:“我是不是冒认,你差个人去,一问便知!我要是冒认,你打我绑我,我也没有话说,我要不是,你这样跟我说话,你们家少将军可未必依你!”
“是吗?”年轻将领又笑了,加倍温柔可亲,他回头招呼城戍司的队长,“这样吧,有劳几位送这位小哥回齐府,辨明身份。若是冒认,就任由相府责罚,若真是齐公子呢,就请相爷示下,哦,相爷若是问起此间何人行事,就代我回一声,说是狼牙七纵三纵总长高战候命,问他老人家钧安。”
城戍司那几位暗地里叫苦不迭,狼牙七纵威震天下,七位纵队总长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货色,这个“小哥”要不是齐三公子,他哪里会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但高战一口咬死“小哥”身份不明,那就是摆明了耍赖,不肯丝毫得罪齐家。这烫山芋扔过来,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一个不讨巧,就是两头得罪。
几个人又不敢来硬的,又不能不来硬的,连抬带抱带哄地围着齐清源往外走,齐清源一路挣扎,实在挣不过他们,就大声喊:“喂,你站在这里不要动,我禀明父亲很快就回来……你先放开纵先生呀,别伤着他……”
齐清铮声音远了,年轻将领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他冷冷喝一声:“都是同党,全数带走!”
齐贺刚刚联姻,贺佩瑜与齐相已是翁婿,贺佩瑜固然不敢开罪齐相,齐相也未必就敢得罪贺佩瑜。这位齐三公子傻头傻脑的,大概还真是跑出来的,送回府里,当然就不会有后文。真要有什么问罪,顶多也就是对齐三公子略有失礼,那时候只说自己不敢认、叩头赔个不是就是了。不过,这位小公子傻归傻,说的大道理还是不错的,又似乎和纵海怀真有点情分,齐相万一要装模作样地查一查,留一地人证总是不好,弄得两家为难。
“唔,虑事周全。”他对自己很满意。
“大人,大人哪,这样不好吧。”一边的保长胆战心惊地凑过来赔笑,“他们一家在本地住了十五年了,奉公守法,这……这无故抓人有点说不过去。”
“无故抓人?”年轻将领劈手夺过簿子来,哗啦啦翻了几页,随手就指出错来,“一家五子,长子太平七年征丁,伤残抚恤每月七元;次子太平九年征丁,从廉家军,太平十三年调到护国军做百夫长,太平十五年护国军发兵瀚海,兼守漠河,太平十七年全军覆没,太平十八年就回来了,从北柳巷转到这儿……这人是怎么回来的?这套房子怎么到手的?”
聂南忍无可忍:“大人,我家房书地契齐全,有中有保。”
年轻将领打断他:“我看见了,但是三中四保国战里都死了,死无对证。现在是我问你,你这房子从哪儿来?还有——”他指了指几个士兵抱出来的黄金,“这又是从何而来?”
那堆金子一被抱出来,男人们还在思忖,妇人已经大叫起来:“从何而来?从何而来!那是我家老三用命换来的!你们这群强盗!抢钱哪!杀人哪!”
“杀人?”年轻将领脸色一沉,“你再胡乱嚷嚷,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杀人!窝藏要犯,勾结蚁奴,都是同党,带走!”
院子里乱成一团,妇人拼命去护那金元,被士兵拖开。老大去护妇人,被士兵扔到一边,老两口一起冲上去,老太太在推搡中撞着桌脚,血流满面,聂南眼睛发红要冲去厨房拿刀,被将领一鞭子抽在脚上,几个士兵拿着刀鞘一通乱打,打得老爷子惨叫起来:“老二不要争了!给他们,都给他们!我们回北柳巷去!大人开恩——”
“大人!”秦岚走了出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令牌,双手平平托了出去。
令牌正面写的是:青城采风凭印同国礼照会
署名处是小小一方印,印文是“陆展眉”三个字。
令牌背面写的是:“国驿馆验讫开城元年九月至开城五年九月为期”。
加盖的是国驿馆的正印与齐河鋈的私印。
士兵递给高战,高战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把玩良久:“秦老师是做什么的?”
“我是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先生。”
“我是问,秦老师在青城是做什么的?”
“我是衰兰女校教风象的先生。”
“哦,那秦先生为何会在此处?”
“纵海怀是我夫君。”
“秦先生说笑话了,纵海怀无妻无子,人尽皆知。”
“大人,我与纵海怀是今日才结为夫妻的。你说他是奸细出逃,他只是跟我回青城完婚而已。”秦岚顿了顿,“纵海怀尽忠职守,天日可鉴,聂家人奉公守法,一世清白。大人目无法纪,强行掳人,我恐怕要到齐相爷面前分说几句。”
年轻将领冷笑一声:“请啊。”
秦岚似乎不惧:“大人托大了。贺家少将军的身家手段,我也有所耳闻,他未必忌惮齐相爷,可也不一定不怕陆相爷。”
年轻将领双眉一皱:“你敢在长相城的地面上,拿陆展眉压我?秦先生这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你一个教风象的先生,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
秦岚低头:“大人误会了,我自幼就是这样说话,见了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年轻将领上前一步:“好有恃无恐!你当我不敢动你?来啊,一起带走!”
秦岚原地站着,纹丝不动:“大人三思。大人行事我已经看见了,动我不足为奇,只是带我回去,恐怕你们家少将军不好交代。我若有罪,需有司定罪,交国驿馆会同青城执法,不然,如同侵犯国使。”
年轻将领眉梢有了凶悍之气,他拇指一推,刀口出鞘一寸:“秦老师,你唬得住别人吓不住我,你这张令信上标得明明白白,齐相爷对你的卫护,以开城元年九月至开城五年九月为期,如今可是十一月了!我姓高的是西相国人,陆展眉可管不住我,你再敢出声威胁,我就让你知道侵犯国使是怎么一回事!”
“你可以试试。”秦岚脸上有种淡淡的骄傲,“我的人头未必会挂上长相城,你的人头一定会送到青城。”
“哈哈哈哈哈。”年轻将领大笑一声:“好!那我就试一试,青城的人头是不是更硬些!”
他拇指又一弹,长刀凌空飞出,左手接在手里,斜身劈下。
他的动作太快了,秦岚连退都来不及退,刀锋已经掠颈而过,血向天喷,一颗神色兀自淡定的人头滚落在地上。
纵海怀发出一声野兽一样的闷吼,他向前冲,战马被带的高高扬蹄。年轻将领回头,一手抄住马缰,一手还刀入鞘,翻身上马,双腿狠狠一磕马腹:“走!”
鲜血在地上横流着,秦岚死不瞑目,纵海怀被拖着向前,死死回头,瞪着秦岚,眼泪被拖进泥土里。
聂家人的惨叫怒骂也被这一刀劈回去了,士兵们早已将他们绑缚停当,推搡出去,追上了主将。
高战一路打马,直奔南营。他到辕门外,下马,甩缰,看也不看俘虏们一眼,匆匆忙忙往正帐奔。南营士兵都知道他是贺佩瑜的左右手,问也没有问。
主帐挂着孝,黑帐,白烛。帷幕之后,贺佩瑜**而结实的脊背若隐若现,一个销魂的声音呻吟着,似乎已被征服,又似乎仍在勾引。他们的喘息很激烈,动作也很激烈,女人的脚时不时地伸出帷幕之外,蜜一样的肤色看得高战咽了口吐沫。
“高战?”贺佩瑜稍微停了停。
“是我是我。”高战稍微转了转身,“快点。”
“去!给我们弄点吃的来!”贺佩瑜爬起来,在女人光滑的臀部上用力一拍,抓了条绸裤胡乱蹬上,撩开帷幕,赤着脚就走了下来,去帐角水盆里撩水擦洗,“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嘿哟,你小子瞎看什么呢?”
高战的目光还在追逐女人的身影,被贺佩瑜一问,讪讪回头。
“你想要就开口,别不好意思。”贺佩瑜嘿嘿笑,“每次等我按倒了你就进来,我都不知道你是碰巧呢还是故意呢。”
高战跟他很熟,自己也脱了铠甲扔到一边,从毛毯堆里摸出个银质酒壶,坐下,拧开,仰头喝了一口,下巴点点女人离开的方向,“佩瑜,她想杀你。”
贺佩瑜也坐下,淡淡的:“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玩火?”高战喝了两口,把酒壶递给他。
贺佩瑜灌了一口,漱漱嘴,吐掉,“那才有劲么。”
他有接近完美的身材,如果不是脸部棱角太分明,就也有完美的长相。他的眼睛细而长,眯起来的时候像是被刀划开的,他盯着脚底下的地毯看了一会儿:“今天的事怎么样?”
“很顺利,不过出了两个意外,嗯,可能是三个。”高战掰着手指头数,“我遇到了齐家的老三,叫齐清铮那个,好像他管纵海怀叫先生,老护着他,这是一个;我又遇到了一个兰芝雅苑教风象的女人,她说她是青城的,拿着陆展眉和齐相爷的双重令信,同国使礼,我把她杀了,这是第二个。还有一家五口,纵海怀的房东,我怕走漏风声就把他们都带回来了,路上越想越不对,他们好像杀猪的出身,但能在中城西弄到套大房子,有至少五百两金子,还有一个老二能从护国军调回来,背后运作的那个人绝对不简单。这一家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扔你门口了。”
贺佩瑜转头看高战:“你管这个叫‘很顺利’?”
高战耸耸肩:“是有点冒失,不过我想来想去,没别的法子,那个女人不杀更麻烦,她说纵海怀是她男人,看架势非闹出点乱子来不可。”
他又从贺佩瑜手里抢过酒壶来,仰头喝一口:“压压惊……压压惊……棘手吧?”
贺佩瑜皱皱眉:“是够呛。别的还好说,沾着青城真不好办,陆展眉吧……万一真有个风吹草动的,这时候江防不能乱。”
“没事儿!”高战拍拍他肩膀,“真不行就把我交出去。”
“嗤。”贺佩瑜一声冷笑:“挤兑我!她人在长相城,编个什么瞎话搪塞不过去啊?不过,高战,你这是怎么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乱杀人,长相城里头人事特别乱,搞不清楚谁背后都有什么人,我们立足还不够稳,要谦虚、谨慎才好。”
高战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我家少将军没教过我‘谦虚’两个字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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