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佩瑜抬抬下巴:“快跟我说说,你都怎么想的,那女人怎么不带回来让我处理?”
“她拿陆展眉压我,嚯,头抬得像只鹅,瞪着我说——你动我一下试试?我这兄弟们都看着呢,真不敢动她一下,忒窝囊。”高战声音轻轻的也恨恨的,“你也知道,我最讨厌青城人趾高气昂的样子,最讨厌那些……听见青城两个字恨不得跪下来的东西!”
“说得好!”贺佩瑜站起来了,他走了几步,走到屋角一张巨大的牛皮地图面前,那是一张一百五十年前大相国的地图,长相城还是无可争议的百城之尊。贺佩瑜拳头的指节抵在青城上,满脸都是神往:“高战,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些什么?”
高战走过来,跟他并肩而立:“记得。那时候我第一次立功,你要赏我个宅子,我说我不要,我说……我要跟着你,等你打下一个大大的相国来,到时候你封哪儿我要哪儿。”
贺佩瑜眼里是赞许:“现在还是这么想?”
“干嘛,逼我跪下来表忠心啊。”高战拇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食指点了点贺佩瑜,“头功是我的,天下是你的。用不着我的时候,你就把我踢开,不过,我永远不会让你用不着我。”
贺佩瑜搂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捅娄子是你的,擦屁股是我的,放心吧,处置完纵海怀我就去见齐相爷,跟陆展眉打交道他拿手得多,他们两个都喜欢隔空喊鬼话,别人都听不懂。”
高战有些犹豫:“齐相爷要是出面那再好不过,他要不帮你呢?”
“他敢!”贺佩瑜嘴角一凛,“杀我爹的是什么人,我就不信他心里没数,拿个齐家喜糊弄我,呵呵,当我是瞎的?别的事他还能开开口,压我一压,我要抓刺客,他就得给我老老实实咽这口气,不然,我就抓个真的刺客给他过过目。”
高战低声:“你确定是齐家福?”
“藏得了脸,藏不了刀,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贺佩瑜凝视白烛,“就是……我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这种事情只有他能做得漂亮,但他真不像能策划这种事的人,他下手够狠,心还不够硬,要不然也不会跟他那个贱奴小友弄得拖泥带水。”
“齐相?”高战谨慎地猜测。
“不可能。”贺佩瑜否定地很干脆,“那晚上……齐相真要杀我,就不会跟我们回贺家了。我说句真话,那个时机找的真是狠,早一点,我有防备,晚一点,我有布置。就是当晚乐过了头,多喝了几杯,压根没想过会有人动手,齐家福还有后手没放出来,他要是横了心连我带齐相一起结果了,我们就都躺那了。我是把能想到的人全想了一遍……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杨鼎图。”高战这回肯定得多了,“老家伙怕你要他的西营,动机有了;那天本来是齐杨联姻,硬被你给抢了风头,他是武将出身,这种决定当机立断,也像是武将想出来的;而且听说他对齐家福一直也不错,齐家福可能听他的。”
“这倒有点像。不过还是怪,齐家福为什么会瞒着齐相听他的?”
“能动动他,试试看么?”
“不能。动他容易,动完之后,西营我就别想拿了。”贺佩瑜咬着牙,“就算真是他的主使,这口气也只能先咽着。杨家那个军功逆了天了,我尊他一声老柱国也是实心实意的。不要紧,他本来就是风烛残年,这回蚁奴一到,军功就在门口,就为了扶齐清铮他也得在城头站着,那把老骨头我看能不能站下来。嘿嘿,齐、清、铮,我就担心哪,杨鼎图站趴下了,他也爬不上去。”
高战伸出两个手指:“早就说好了,头功是我的,李劼一颗人头,李奥一颗人头,这两颗人头我至少拼命给你弄一个回来。”
“不够。”贺佩瑜拍拍他的脖子,“两颗人头我都要,还要你把你的这颗人头平平安安带回来。高战,你不能死在一群贱奴手里,连伤在他们手里他们都不配。那群贱奴,当年他们但凡守一点信用,早已自由,不是他们后院捅刀子,贺家何至于全军覆没在启荒原?司空之龙何至于能围到长相城?就是这群国战的时候趁机作乱的恶棍,还有人替他们叫屈?叫完屈,写封信骂我然后就想跑?跑还要跑到青城去舔陆展眉?越想越我越生气,把纵海怀给我带上来!”
那个美丽的姬妾回来了,带领女仆们布置了精美的食案,还有一只架在炭上细烤的剔骨鹿腿,高战赶开女仆,自己动手往鹿腿上撒盐,刷蜜,他是烤肉的好手,做这种事素来一丝不苟,穿鹿腿的厨师穿得歪了,他不满意,拔出来铁钎重新穿过——鹿腿里再长出一条骨头来也不过如此。
纵海怀也被拖上来了,一路纵马,他的膝盖拖得可见白骨,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肤,嘴里的布洇透血迹,“呜呜”地叫。
贺佩瑜掀开帷幕,去找那些被他撕烂了的万言书,找了厚厚一沓捏在手里,努努嘴,高战拔刀,挑开纵海怀身上的绳索和嘴里的布。
纵海怀双臂已经不能动弹,可能已经骨折,他一口血喷在高战腿上,狠狠咬住他的小腿。
“怎么办啊佩瑜?”高战的刀尖玩弄着纵海怀的脖子,“我要是砍了他的头,你就问不了他的话了。”
“畜生!畜生!畜生!”纵海怀大骂。
“真是能写,我找不全了。”贺佩瑜翻着那一堆纸,慢悠悠走过来,“列举我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二桩大罪,有一桩是纵下行凶,高战,凶就是你了。喔,还有一条是骂齐相装聋作哑、狼狈为奸……还有一条……哎呀,纵先生,你写了多久?这文采斐然气势磅礴,都快能攒本书了。”
“畜生……畜生……畜生……”纵海怀的眼泪和鲜血流在一起,他喃喃地骂,盯着贺佩瑜,要把所有的怨毒和诅咒盯到他骨头里。
“怎么不说话呢纵先生?”贺佩瑜蹲下,“我是看了之后,心生仰慕,想要亲耳听你骂一骂。我可是给你这个机会了,你再不骂,就没机会了。”
“人言岂可与畜生共语!”
“诶,纵先生此言差矣。你那位——叫什么来着?”
高战提醒:“秦老师,秦岚。”
“不许提她!”
“杀都杀了还有什么提不得?你那位秦老师许了你什么好处?到青城去陆展眉给你什么位子?”
“她给某什么好处?”纵海怀的嘴角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她给某什么好处,是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真是让人感动。”贺佩瑜摇了摇头,“高战,你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家伙,就应该把他们一起拖回来,互相做个伴,何必一前一后的,纵先生急急忙忙地下去找,万一找不到怎么办?”
“贺佩瑜,你不用刺某啦,你说得对,我下去了,就见着她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儿都是一样的。”纵海怀嘴角还挂着那丝微笑,提到“她”就足以让他镇定下来:“某弄错了,某以为你是个坏人,其实你不是的,你不是人,你没有心肝。某就在这里,你要做什么就做好啦,某不怕的,某一个人大半辈子,今天成亲啦,某快活得很哪。”
鹿腿烤到七分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肥油一滴滴浇在火上,一丛蓝蓬蓬的火焰飞起。
贺佩瑜随便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回头冲着那个美丽的姬妾一勾指头,姬妾割下鹿肉,切成条,摆放在金盘子里,细细撒上一层香料,托在头顶奉了过去。
高战拦在贺佩瑜前面,伸手就要先撕下一条,贺佩瑜的手也伸过来,整个抢过了盘子,“高战,第一口最好吃,你不许跟我抢。”
高战正要开口,贺佩瑜把那个女人搂在怀里,一手撕着鹿肉塞进嘴里,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抬起来——她真美,有着海藻样的长发,蜜一样的皮肤,湖水一样温柔又深沉的眼睛,还有完美无缺的脚踝和腰肢。
她像个哑巴,她的眼睛比嘴巴会说话,身体比眼睛会说话。
“怕吗?”贺佩瑜捏着女人的下巴,把她转向纵海怀,又转回来。
女人摇了摇头。
“想不想跟着我,一直跟到死?”
女人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少将军。”高战知道,贺佩瑜问女人名字的时候,就准备把她留在身边了。
贺佩瑜抓起鹿肉塞进他嘴里。
“我没有名字。”女人的声音也动听,“我等着主人赐我一个名字。”
“鹿姬。”
“我喜欢。”
贺佩瑜挥了挥手:“下去吧,去挑你喜欢的衣服和珠宝,想要什么就拿什么,鹿姬,你配得上最好的。”
“是。”鹿姬倒退着离开。
贺佩瑜又挥了挥手,女仆们也离开。
“把她赐给我吧。”高战吞下了那块鹿肉,“你说过的,我开口就给我。”
“现在不行了,她是我的女人。”贺佩瑜伸直了双腿,舒舒服服的,挑了一块鹿筋大嚼,“我喜欢有反骨的女人,反抗的奴隶,不服从的土地,不认输的对手,这才有嚼头。哦,对了,纵先生,听说你是个什么都不吃的人,有这回事么?”
纵海怀伏在地上喘息。
“一个人,一辈子,什么都没吃过,会不会太可惜了?”贺佩瑜站起来,“最后一顿,我该请你吃点好的才对。”
纵海怀缩成一团,他听出了一些可怕的味道。
贺佩瑜吃饱了,他站起来再度洗了洗手。
“我本来想给你个痛快的,不过……你是个嘴硬的人,嘴硬的人应该配得上嘴硬的死法,不然的话,对那些软骨头来说太不公平。”贺佩瑜拿起烤鹿腿的铁钎,铁钎已经被烧得通红泛白,他递给高战:“一事不烦二主,这活儿你更擅长。”
“明白。”高战接过铁钎。
“杀人要懂得节俭,不要浪费,你带来的那群人……让他们开开眼好了。”贺佩瑜指指脑子,“人有时候糊涂了,吓一下子就会醒过来。”
“明白。”高战一手拎着铁钎,一手捉着纵海怀往外拖。
纵海怀明白要发生什么了,他破口大骂,骂声里的愤怒已经被恐惧取代。
“畜生!你们不得好死!”
“畜生!畜生!畜生——畜生——”
纵海怀骂不绝口,渐渐离远。
贺佩瑜捂住耳朵,他不喜欢那种声音。
“那种声音”还是从手指缝里钻进耳朵。
那是一种可怕的,从嘴里,喉咙里,骨头里,五脏六腑里一起扭曲暴烈出来的惨叫声,混合着女人高声的、持续的、惨绝人寰的尖叫声,男人强行压制恐惧、又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嘶哑嚎叫声。
高战有一双魔鬼诅咒过的手,贺佩瑜怀疑,即使他命令高战把那根烧红的铁钎插进他自己的身体,他也会毫不颤抖地照做无误。
围观者的尖叫和嚎叫变成抽泣,崩溃的哭和无助的求饶。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用刑”已经够了,接下去问他们什么,他们就会说什么,他们不会再撒谎,也不会再隐瞒,撒谎也隐瞒都需要脑力和勇气。
贺佩瑜等了一会儿,这样的酷刑,人会在内脏差不多烤个半熟的时候才能完全死去。
他放下手掌,手心里全是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抓起另一块鹿筋塞进嘴里,刚才的联想让他的胃里一阵恶心。
那块鹿筋过于坚硬了,他倒了一杯酒,酒杯在唇边略停,又放下。
求助于外力是可耻的。
他嚼得更用力也更疯狂,颊骨的肌肉扭动着,他带着恨意强行吞咽,与来自身体深处的恶心感搏斗。
恶心就是软弱,软弱就是恐惧,每吞下一口恐惧,他就对这种世界上最可怕的武器更熟悉一点。
门外有脚步声,贺佩瑜咽下最后一口鹿筋,胃里的恶心感消失了。
高战复命:“纵海怀命硬得很,多爬了一会儿。尸首我顺便挂在辕门外了。”
贺佩瑜终于把那杯酒举到唇边:“很好。”
高战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还有,佩瑜,我随便问了问那几个人,问出点有意思的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贺佩瑜一饮而尽:“看起来你今天收获颇丰,坐下慢慢说,我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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