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清源跑得飞快,他推翻丫鬟手里的铜盆,绕过上前见礼的家仆,带倒描金的屏风,在门槛、桌脚和花架子上磕磕绊绊无数次,一头栽倒在父亲床边,大声叫:“爹!救人!”
自从家宴之后,齐相抱恙在床已有半月,相府公务全由长史俞怀尹与参事杜鹰张送到床边。齐夫人已经怀胎八月有余,还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她一见清铮这样没头没脑地冲进来,就要呵斥,齐相摆了摆手,示意起身,丫鬟们忙上前,奉上熏暖了的鞋子与外衣。
齐清源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时不时见缝插针,绕到父亲眼前催促几句。他看不出父亲有焦虑的神色,或者他从未见过父亲有焦虑的神色。
“清源,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吧。”齐相披衣起身,走到书桌边,他的身体虚弱不少,一离床就是一阵寒颤。
“不。”齐清源有罕见的固执,他的眼眶红了,泪水流下来,他做了个很少做的动作,走到父亲身边,拉着父亲的手,咬着嘴唇,说,“救人!”
齐夫人皱眉,第二次要上前领开儿子,齐相又一次摆手阻止。他拍了拍儿子的手——那是柔软、洁白、少女一样的手,现在也像少女的手一样颤抖着。
“叫怀尹、鹰张进来见我。”齐相向夫人吩咐,“夫人,你先带她们出去吧。”
齐夫人欲言又止,只微微欠身,招呼丫鬟们离开。在门前,与杜鹰张擦肩而过时,低声嘱咐了句:“先生出来时,在前廊略站一站。”
齐相铺纸、提笔,略思索,落笔极快,写了一行,又皱眉,凝视笔尖,笔尖有墨渐凝成珠,将落未落,齐清源提醒,“爹,墨!”。齐相手一抖,墨落,污了白纸,他摇摇头,把那张纸团起来丢开了。
“相爷。”渝怀尹和杜鹰张走了进来,看见齐清源在场,略略吃惊。
“秋粮全都入库了?”齐相依旧盯着笔尖,头也不抬。
“是。”渝怀尹点头,“正是要向相爷报知此事:帝原秋粮八十万石,三川秋粮七十万石,各州贡粮一百七十万石,全数入库。”
“几分谷?”
“七分谷,二分米,一分杆叶,今年实在收得太仓促了,帝原粮还粗打了一遍,其余……”
“西营支粮多少?南营支粮多少?四仓存粮多少?市面上存粮多少?”
“西营支粮三十万石,南营支粮九十万石,太平、升平二仓旧粮仅有十万,关平仓已支空,常平仓依相爷吩咐,未曾动用。至于市面上……相爷,蹊跷得很,二十日前有人大笔购粮,十日前市面上存粮已被购空,我叫人去查过,不知什么人做的手脚,如今中城下城人心惶惶,再无粮可售恐生变端。”
“吩咐下去:新米六十万石,取十万上城留用,三十万如数照拨西营,其余发放市面,依照国战时旧例,着城戍司、御、禁二卫协同驻防,务必张贴布告,粮到人头,数目在簿,商贾抢购者,一次罚粮,二次重责、财产充公,三次即斩,有图谋不轨的,不必告我,直接调拨风影骑。太平、升平二仓余粮二十万石拨给南营,再加拨新收粗谷杆叶十万石,南营主簿如有异议,只告诉他们旧例如此,南营定制不过十万人,冗余招募的十万不在供给之列。如按支数照拨,西营恐有异议。蚁奴将至,战事犹未可知,粮为人之本,不可儿戏。”
“是。”渝怀尹犹豫,“相爷,南营报的是虚数,可……实发三十万还好说,这……这都是陈粮、粗谷,恐怕少将军那里交代不过去……”
“照办就是。”
“是。”
齐相转向杜鹰张:“鹰张,你协同贺家治丧……怎么样了?”
他那“怎么样了”四个字问得玩味,杜鹰张心知肚明,上前一步:“回禀相爷,治丧一事,少将军并未插手,只叫七位主簿循章办理。”
“唔?”
“贺少将军似乎对繁文缛节不屑一顾,这些日子全在追凶。”
“唔。依你之见,南营旧部接洽如何?”
“回禀相爷,恐怕是……”
“直言无妨。”
“是。贺少将军醉心于狼牙七纵,凡有要求,全数供给。南营旧部二十万,老将军在世之日就有调度繁冗、支绌为难之弊,如今少将军不闻不问,旧部多有怨言。南营正、偏将六十七位,少将军新任之后,提拔了其中九位少壮,不问军功,唯凭一己喜好,这倒也还罢了;主簿、编修、枢密、书记大小共计九十六位,少将军似乎对文官文吏颇为不屑,其中多数恐怕是召见都没有召见过。”
“不出所料。”
“相爷,据属下来看,南营上下也在观望之中,蚁奴将至,此役成败事关重大,贺少将军若能立下奇功,一举制敌,南营尚可上下一心辅佐主将;若有差池,恐有离心之嫌。”杜鹰张又犹豫片刻,“少将军与相爷有翁婿之谊,属下不知……”
“国事不论家务。”齐相思忖片刻,又铺纸,提笔,边写边嘱咐:“鹰张,南营之事你观望就好,不可多言,亦不许同南营旧部稍加议论,你可明白?”
“相爷放心,属下自入而出,未出一言。”
“我这里有个帖子,你替我跑一趟,务必交到苏应修手里,嘱咐他立即转呈少将军。”齐相封了书信,加了火漆印信,递到杜鹰张手中,“苏应修若是要带你亲呈,你就托辞相府规矩谨严,此举与制度不合,总之不许面见贺佩瑜。你明白么?”
杜鹰张接信在手:“遵命。”
齐相挥手:“你先下去,叫合德就地准备快马,速去速回。”
杜鹰张急急告退:“是。”
渝怀尹与杜鹰张是齐相左膀右臂,追随多年,齐相患病时,二人可以出入齐家内府不加通秉。杜鹰张一路匆匆而出,也无人拦阻问询,他与齐家上下都熟,一边吩咐备马,一边想起夫人的嘱咐,就多走几步,绕道前廊,看见夫人正在那里等候,身后只有贴身丫鬟寒玉一个人,手里捧着食盒。
“杜先生,相爷交代了什么?”夫人单刀直入。
“这……”杜鹰张为难,“夫人为难下官了。”
“杜先生多虑,我绝无窥探相爷公事之意。”齐夫人伸出手,“我只是担心相爷寒邪相侵,兀自提神,动笔有伤元气,先生,我能瞧一瞧相爷的笔迹么?”
“哦。”杜鹰张随手就将那帖子递了过去,亮了一亮,宽慰,“夫人只管放心,相爷提笔时我也在旁,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并无神气虚弱之虞。依我看……相爷只是一时抱恙,调养数日就好,只是有劳夫人为国分忧了。”
齐夫人只是扫了一眼,就把书信递回:“杜先生,公事不宜耽搁,请。”
杜鹰张急急忙忙收信在怀,向角门奔去。
齐夫人叹了口气,剔了剔指甲缝里的朱砂,向着齐相寝室:“走吧。”
“夫人,这样子的小事,奴婢们来做就好。”寒玉忙跟上,“夫人也要保重玉体……与五公子才是呀。”
“不妨事的。”齐夫人把食盒接在手里,“我总是看着相爷喝下一口,心里才能定一分。”
“相爷与夫人情深义重,真是神仙眷侣。”寒玉半是嘴甜,半是真心,“十六家中三公九卿,哪一个不是姬妾满房,唯有相爷,真心待夫人一个。”
齐夫人垂头轻笑:“丫头!”
齐清源看着父亲处理公务良久,只不提“救人”二字,好容易等到渝怀尹也告退,急着问:“爹……”
“清源”,齐相回头握着他的手,“纵先生我衷心欣赏,秦老师也是我亲笔去信请来,他二人我不会坐视不管。能做周旋的,我已做周旋,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齐清源摇头,“爹,你亲自去南营一趟,贺佩瑜敢不放人?”
“呵……”齐相阖目,“谈何容易?”
“有什么容易、不容易的?”齐清源脸都红了,“贺佩瑜要抓人,不是就派人直接抓了吗?爹你要真心想救,怎么会救不下来?”
“清源!”齐相微微地不悦,“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要是高战抓的是我,爹你一句话就救下来了吧?”齐清源心急如焚,口不择言,“我看纵先生说的一点也不错,救国如救火,烧不到自己头上的,个个都是明哲保身。你不救,我去救!”
他转身就要跑,齐相一把拉住他手,齐清源冲得急,齐相被带得一个踉跄。
“放——”齐相脸色一沉,半晌,又把那个“肆”字吞了回去。
齐清源没见过父亲生气,这一回偶露端倪,他吓得肩膀一缩。齐相的手冰冷,瘦骨嶙峋,好像一挣就能挣开,但握在他手臂上,却似乎有千钧之力,不容与夺的气势。
齐清源慢慢地跪下了:“爹,你就救人吧,纵先生、秦老师、聂家叔叔们都是好人……他们待我很好、很好,你就当是救我一次……你不知道那个高战有多凶,他不讲道理的,说不定一挥手就把他们都杀了,他们……他们要是死了,我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能心安!”
齐相脸色苍白:“你说什么?”
齐清源膝行两步,抱着父亲的腿,撕心裂肺大叫:“爹,你教过我的!人不能忘恩负义,他们待我好,我要是救不了他们,一辈子也不能心安!”
齐相扶着他的肩头,大约是想推开他坐下,齐清源抱得紧,一晃之下,齐相踉跄,险些倒地。
“爹!爹!”齐清源吓坏了,忙去扶父亲坐下,大叫,“来人!”
齐夫人带着丫鬟冲了进来,慌慌忙忙要扶齐相上床,“不妨事……”,齐相摆摆手,重又坐在桌前,闭目,似乎思虑艰难。
“清源,你胡说什么了?”齐夫人大怒。
“不怪他。”齐相还是温和,摸了摸儿子的脸,“清源,你听爹一次话,好不好?有些事情你不懂,一言半语也说不清,你跑来跑去,只能给纵先生、秦老师他们添麻烦。你先回房去,答应我,不要再出府,有什么事情,你先问过我一声。爹也答应你,这一回必尽全力,只为你的心安,嗯?”
齐相说得又诚恳,又温柔,齐清铮慢慢点了点头,擦擦眼泪,告退离开。
齐夫人强行忍耐许久,至此,满脸寒色,回头命令:“你们都给我出去!”
丫鬟们齐退。
“你也出去!”齐夫人又命令寒玉。
寒玉不解,也退。
齐相也意外得很,这些日子来夫人与寒玉形影不离,极少有这种时刻。
齐夫人沉着脸,走到屋角,扶着桌子,艰难地弯腰,去拾地上的纸团。
“兰因,你做什么?”齐相忙去托她手臂。
齐夫人挥手推开他的手臂,打开纸团,恨恨地念:“……聂家二老与我有旧,万望贤侄周全……相爷,你好糊涂,你堂堂一国之相,齐氏子弟,能与北柳巷聂家有什么旧?”
齐相望着她,静静的:“我有什么旧,你不知道?”
齐夫人扶着腰,走到门前望一眼,关紧房门,又走回来,“我知道,我也没忘,只是这一回你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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