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齐相倚在椅背上,轻舒一口气:“我到青城求学那年,和清源一般大,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那时候我一个门一个门地走过去,没有一扇门是对我开着的,只有衰兰女校,为贫寒人家的女孩儿提供食宿。我无可奈何之下,扮成了女孩儿,装成哑巴,混了进去,想着,先吃几个月饱饭,听些课,再说。管宿的那位先生把我和大秦分在一屋,到了晚上,她脱衣要睡,我就红着脸,背过身,对着墙不肯说话。她大大咧咧的,睡了半宿,才发现我一直在那儿站着。她急了,问我,我只好实话实说,大秦就笑啊,笑啊,笑着笑着,忽然拍我的肩膀,说,那你就在这儿躲着吧,别怕,我拉个帘子,咱们都不害臊,好不好?”
齐夫人喃喃:“可……”
齐相继续笑着说,“然后呢,我就在那住下来了,大秦见实在不方便,就说自己娇生惯养,在学校住不惯,每晚回家,把那间屋子留给我一个人,惹了不少人议论她。大秦是好人哪,她家道不错,有什么好吃的,合用的,都给我留一份,家里给了零用钱,她也去买我要的书,搁在我桌上,我问起来,她只说自己要看。那时候我胆子小,连跟别的姑娘比划都不敢,她就总替我开口,帮我应付。我在女校住了三年,三年哪,吃着女校的饭,拿着大秦的零用钱,去别的地方听课求学。临走了,我问她,这份情我怎么还她,她说,你千里迢迢来青城,是来求学问的,不是来求人情的,想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好好学,将来回去了,要是有出息,就也在长相城办个女校,就算是还了她的情了。后来,我是办了个女校,可学校没有先生,我就给她写信,问你来不来,说此间凶险,要三思。她二话不说就来了,一个人,横渡木兰江,风尘仆仆地劈面问我,‘老武,我们从哪儿做起?’呵,她就是这样的人。”
齐夫人静静听着。
齐相叹息着:“我听人回报,说她和纵海怀似乎有些情愫,我高兴得很,大秦也快四十岁的人了,终生未嫁,忙她的风象,教她的书,即便是兰芝雅苑这种地方,即便是那些什么都不学的学生,她也一丝不苟地教她的书。我就想,纵海怀也不错,他们要是能走就走吧,在长相城我不方便照应,他们要是去了青城,我该补送一份大礼才是。呵,夫人,大秦是好人哪,纵海怀也是,你别看他嘴不软,心可软着呢,燃儿和铮儿小时候都有家福照顾,源儿身边就只有他的纵先生,我叫人偷偷去看过,他们跟我说,源儿在纵先生怀里睡着了,搁到**就哭,纵先生就抱着他,在火盆边一坐一整夜,一坐一整夜。夫人哪,我是个做父亲的人,我欠他的,我心里头有数。后来我提拔他,他不肯担我的情,认我的门路。我生着气,可也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生怕沾了齐家的光,让人家说,我是攀高枝上来的,没有真才实学。”
齐夫人坐在床边:“是,我记得。”
齐相又说:“至于聂家,我就无话可说了。当时御史台官舍没有修好,新提拔上来的寒士又多,我就稍作指引,叫纵海怀去聂家租住。这事儿是我做错了,考虑不周。我当时是想着,聂叔叔的脾气性子,我也知道,想当年,全家都饿得半死了,桃花树下的金子也不肯动用,我给他们那笔钱,他们恐怕也就一直存着。那他们吃什么呢?北柳巷的老房子凋敝了,住的全是外头进城的穷人,靠那几个房钱还有聂东的抚恤金,他们是过不了好日子的,纵海怀固执归固执,但钱财上看得淡,出手大方,又不会照顾自己,把他介绍过去,对他、对聂家都有好处。没想到,没想到当时一念之差,给聂家惹了这么大麻烦。”
齐夫人悠悠一叹:“这件事你瞒了我,你怕我不同意?”
齐相转向她:“夫人哪,你不会同意的。不是么?”
齐夫人笑了,笑容里有些悲哀:“是,我不会同意的,永远都不会同意的,这一回也是一样。”
齐相站起来:“夫人!”
齐夫人也站起来:“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要报恩图个心安。可是,相公,这份心你安不了啦,你进齐家的门,不是齐家请你来的,是你跪在齐府门口求着进来的,你进门的时候就该想到,过去的那些人情你还不了啦!他们待你是好,齐家待你不好吗?你一声令下,十六家里齐家第一个响应,丈量土地、削减奴隶,可有一丝一毫好处?图什么啊,图齐家有你这么一个人物,光耀门楣。如今,如今你年纪大了,要念旧了?要昭告天下你的出身了?那齐家怎么会容你!十六家又怎么容得下你!十六家容不下你,你这相位便是岌岌可危!你当我贪图富贵吗?相爷!我嫁你的时候,没有想过今天,我陪你在城头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今天!你若还是北柳巷中借宿的齐河武,我就还是施家墨店的施兰因,可如今你是执掌天下的齐河鋈,我就是当朝国相的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你这一步错不得,你不是清源,你怎么走到今天的你我心里都有数,一念之仁,就是万劫不复!”
齐相负手,微微傲然:“北柳巷中的齐河武又如何?没有十六家,我守得住长相城,有了十六家,我未必就失了长相城!”
“好威风!”齐夫人拍了几下手,举着纸团,“哈,只是我不明白了,齐相爷周旋天下,何曾有过心慈手软?予取予夺,何曾有过软语示人?怎么沾着聂家你就纠缠不清了?你报的……究竟是聂家二老的恩,还是聂小桃的情?”
齐相拍案:“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齐夫人眼里有泪光,“聂小桃托付一个家福,你怎么待他的?说倾囊相授并不为过吧?他手上没有那个字,今天就是个翻天覆地的角色。送纵海怀去聂家,哈,聂西一条命真是值钱!黄金千两,广宅一处,还不知足!相爷你日理万机,还要算着聂南那点房租够不够家用,你好宽的心!这么些年了,齐府家用如何你问过一声吗?如今聂小桃还没来找你,你就顶天立地表衷心了,聂小桃要是来找你——”
齐相打断她的话:“兰因!小桃找我,只有一次,就是让我娶你。”
齐夫人厉声笑:“好大的恩情!”
齐相面如金纸:“你误会太深!”
齐夫人眼泪流下:“我误会了?我倒不知道。扪心自问,我不贪心哪,我对聂小桃说,她来,我把正室夫人位子让给她,我们一人一半。她不要,她不稀罕,她把你的人留下了,把你的一颗心全带走了,不是这样的么,相公?你是报恩的人,你报的是我父亲的恩,可……我的呢?好,好好,你说过的,自始至终,你心里头只有一个女人,既然我误会了,你明明白白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啊?”
齐相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齐夫人摇摇头,缓缓跪下:“相公啊,我不求其他,只求这一次,你装聋作哑拖过去。贺将军死在家喜手上,贺佩瑜居然放过了;清铮曾经慢待贺婴宁,贺佩瑜居然也放过了;此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逼急了贺佩瑜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如今佩瑜是清燃未来的夫婿,相爷,你不为自己想,也为清燃想想!这时候与贺佩瑜交恶不得!你三思啊!”
她几乎是字字泣血,发自肺腑,齐相无奈至极:“夫人,你有孕在身,无论如何起来说话!”
齐夫人抓着他的手:“你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我……”齐相正要开口,目光停在齐夫人的指甲上,他的手抖起来了,一把抓住,厉声问:“这是什么!”
齐夫人目光闪烁:“我……我只是……只是……”
“只是在我的信上做了手脚,是不是?”齐相攥着夫人的手,怒气渐上眉梢,“你是要让贺佩瑜,诛杀聂氏,免除后患?”
齐夫人求恳:“我——”
齐相一把甩开她:“施氏兰因!你好糊涂!聂家人进了南营,还有什么问不出来?你这暗记不做,贺佩瑜还不敢断定,我谅他没有当门质问的胆量,你这暗记一做,咳……咳……你是要气死我么!”
齐相摇摇晃晃,扶着书桌,弯腰大声咳嗽,咳得白纸满是血点。
齐夫人爬起来,哀叫:“相爷!相爷!”
齐相咳得猛烈,整个身体躬成一团,他边咳边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真以为贺佩瑜与我有什么翁婿情分!咳!咳!原本我也深知,纵海怀是救不得了!秦岚还有五分把握!聂家人或许可以全身而退……这一回!咳咳!这一回!”
齐夫人回头喊:“来——”
“住口!”齐相一拍桌子,自行抚胸,硬把那口翻涌的血气咽下去。他伸手端茶,茶杯茶盏当当乱颤,送了几次,茶水泼在前胸,竟然无法送进嘴里。齐夫人要代劳,被他一臂挥开。
齐夫人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齐相伸手,拔了几次,拔出窗户木销,窗扉被寒风一冲而开,扫得书桌上笔墨乱滚,阴风如吼如怒,天边红云如血,云团里闪着雷电,“噼噼啪啪”,被阴风驱赶着,压过城头。
齐夫人取衣要为齐相披上,齐相伸出双手,扶着窗户,仰天长啸:“此生至此,不配为人!此生至此,不配为人!”
“相爷!”门外有人等候。
“报!”齐相不回头,吩咐。
“风影骑在城西聂宅发现秦岚尸首,身首异处,是一刀斩断。”
齐相紧紧咬着牙,不出声。
那人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
“纵大人……”
“报!”
“纵大人被烙铁穿喉至腹,翻滚百步……而死,尸首挂在南营辕门之外,以儆效尤。”
齐相一口血狂喷出来。
他直起腰,从齐夫人手里接过大氅:“知道了,备车。”
齐夫人大惊:“相爷不可!”
齐相脚步不停:“着人通报杨老柱国一声,请他在西营候我。”
齐夫人跟着他走了几步。
齐相在门口一顿,并不回头:“夫人,万事欺人不欺天,你终究是北柳巷的施兰因,我也终究是北柳巷的齐河武。咳……只是,至于你我后事如何,也不是贺氏小儿可以定夺的!”
齐相取手杖,振衣而出。
齐夫人扶着腹部,缓缓软倒在地上。
寒玉冲进来,大声喊:“传医官……传医官……夫人!夫人!”
风大起来了,齐府之中人人掩面,立足不稳。
长街上的马车也举步维艰,帷幕被撕扯着,飒飒欲裂。
马上的骑士躬着身子,半闭着眼睛。
车马向南营汇拢,行人向家里狂奔。
大街小巷,数十个城区,纷乱之中,渐渐有了整齐的箭头,那是快马的军士奔向城头。
二十九里的长城上,纛旗翻滚,长幡逆天而行,风角在铃钩上挣扎,散碎的杂物四处碰壁。军士们俯身,重新系牢盔甲的皮带,一不留神,长矛就被吹得乱滚。
风雨将至。
城头上,有人向外看了一眼,随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远方——
狂风掀着地面,似乎要把数百里的平原翻起,黄沙与尘土漫天,似乎是千年封印的恶魔要脱身而出,与天边的乌云连成一体。
就在正前方,浓云像是从山脚狂奔上来的,翻滚着,汇拢着,凝聚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头顶的乌云撞击在一起。
猝不及防的,一道血红的闪电直落下来,劈在黑色的旷野上。
那一个瞬间,像是一道窄门爆炸开,无数的光和呐喊要从那门之中喷薄而出。
窄门之中,一道黑影窜出,那是马上的骑士,已经精疲力竭,他顺风而行,背后的天地玄黄似乎要将他吞没。
他手里举着什么东西,大声地吼叫:
“军报!军报!军报!”
“蚁奴已过卫城!即将兵临城下!”
“鸣号。”城头上军官下令。
三十柄青铜长号一起凑到嘴边,低低的长鸣渐渐高亢,裂地而起,环绕整个城防。
西营也有了号声,那种从古老的铜和古老的血里迸发出来的长号声是如此的熟悉,在魂中,在梦里,亘古以来,未离长相城。
“哗啦啦”——摧天的一声巨响,云中轰然雷鸣,几十道雪亮长剑一样的闪电在云团里纠缠着,呼之欲出。
暴雨落了下来。
那一刹那,很多人都想到了一个古老相传的词汇,却没有人敢说出口来:
闪电复活。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