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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闪电复活(1 / 2)

雨很大,笔直的水柱砸在城头白而亮的石砖上,激起了一层白茫茫的薄雾。每隔五丈,都有排水孔喷出水龙,看起来就像是长相城外挂起一道二十九里长的珠帘。一秋无雨,排水孔被淤泥和杂物堵塞得厉害,来不及排出的积水很快及踝,顺着上城头的石阶向内流淌。城头一时慌乱,士兵们都在弯着腰疏通排水孔,或是慌慌张张地为火油瓮加盖油布。一阵风过,不知是谁的皮箭筒被卷着翻了个跟头,撞在女墙的石沿上,笨拙地、竭尽全力地想要跃过那道坎坷,却只落得个四脚朝天,箭矢散落一地。

贺佩瑜弯腰从水中拾起一枝箭,捋了捋箭羽,雁翎箭羽浸饱桐油,抖一抖依旧光洁笔挺,他摇摇头:“泡得太久就会开胶,这种南方的树胶真是麻烦,太热不成,太潮也不成。”

“再好的胶都没用。”高战要过一柄弓,开弦,搭箭,眯着眼避开劈面的雨水,一箭射出,半路上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他把弓还给身边的兵士,“这么大的风,别说准头,射程都没了。”

“百丈弩呢?”贺佩瑜按着墙头,倾出身子,竭尽全力向远方看,仅仅是护城河外,就是白茫茫的一团,更远处天地粘连,连地面都看不到,他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姿势,没多久,就揉一揉被雨水浸红了的眼睛,自己做了决定,“也不行,什么都看不清。”

“弓弩你就都别想了。”高战冲着来回奔走的兵士努努嘴,他们的身体早就湿透了,冰冷的铠甲完全是个负担,一个个青着脸,只要停下来就直打寒战,“这样的天气,别说打仗了,在外头什么都不干,淋一天,保准冻死。”

“说得好啊。”贺佩瑜一路向西,清点城防,他走得很快,“这样的天气,就应该在**睡觉。”

他满脸愠色,好像在生气,一路走,一路嘴里恨恨地嘟哝,“没规没矩,不分时令,司雨的必然是个蠢货。”

“瞧你这脾气发的!”高战快走几步追上他,“雨又不是只落咱们这边,蚁奴那头更惨,没遮没挡还换不了班,活生生得冻也冻死了,正省得咱们麻烦。”

“蚁奴?你眼里只有蚁奴?”贺佩瑜查点地很仔细,“我眼里可是军功。李劼要是被冻死了,这份头功,是算老天的,还是算我的?”

高战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放心,就算是游出去,我也给你抢个人头回来。”

二十九里的长城,两翼环抱,向东五里,向西十四里,正面的、驻扎重兵的城墙十里。越向正南门走,城头越宽,人员也越密集,前方不远处,一小群人正快步登上石阶,六位狼牙七纵的总长在前,两位主簿在中,一个号令兵跟在最后,他们一看见贺佩瑜,就纷纷问候:“少将军!”

人群里两位主簿分外显眼,这样的天气,那两位还穿着长袍,佩着布冠,拖泥带水,狼狈不堪,这让贺佩瑜不加掩饰地露出一丝厌恶。

“少将军,相府来报,今年的军粮预支九十万,实拨三十万,其中陈谷——”那两位不等贺佩瑜招呼,就匆匆向他走来,手里捏着张湿透了的文书,急忙展开,要等他过目。

贺佩瑜脚步不停,两位主簿就跟在他后面絮絮地说。贺佩瑜走了几步,恼了,打断他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过了这一阵子再说,粮食就在长相城里跑不了,谅齐相爷也不敢让南营饿着。”

两位主簿尴尬地停步,贺佩瑜招呼二人身后的传令兵,“你,过来。西营那头什么状况?杨老柱国那把老骨头,还扛得住吗?”

“是,少将军。”那个传令兵浑身也湿透,但抚胸行礼一丝不苟,小铁塔一样戳在雨水中,“杨老柱国亲自上城头督战。据报,齐相爷也到了西营,因为身子不适,被医官拦下来不让上城。齐公子请命出战,杨老柱国调拨他三千精锐,命他驻守东门。”

“东门?”这消息有点意外。

“是,东门。”

“已经开拔了?”

“是。军报一到,杨老柱国就下令齐清铮待命,如今应该已经到了东门了。”

“老柱国不厚道啊,这不声不响的,就跟我斗起法来了。”贺佩瑜手握在刀鞘上,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杨鼎图的应变会有这么快。

东门在半山腰上,中城区的最东端,城墙的尽头,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城门。长相城在相山主峰上,北倚绝壁,两翼环抱群山,出了东门,就是一片绵延的墓地,往下走,沟壑遍布,砂土松脆,荆棘丛生,有若干处十丈以上的岩石断层,极难攀援。即便是国战围城之时,司空之龙也没有打过东门的主意,只在山脚下遥设一营,防备城中人偷袭。

齐相也从未布置过这一路的偷袭,一来是从东门下山的路实在崎岖,本身就要耗费极大体力,昔时长相城并没有如此骁勇、下山之后还能作战的将士;二来司空之龙兵强马壮、连营精密,十步一哨,百步一防,又对长相城了如指掌,极难攻其不备,即使拼着自身损伤,冲破一道营防,也无济于大局。

但是这一回却不同,木兰州的起义军们对长相城的山形地貌并不熟悉,本身又是千里跋涉的疲兵,以强制弱的战术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更何况,杨鼎图赖以成名的就是他的“杨氏大迂回”,他的战术四十年来清晰不变——尽一切可能迂回到敌人的两翼之侧和主力之后给予攻击。

这样的大雨,谁也说不清一群乌合之众的“主力之后”在哪里,但两翼尤其是右翼却是清楚明白的。贺佩瑜执掌南营,正面迎敌,一个不留神,却被杨鼎图摸到了自己的东边。

一味的死守,只能成为拖住敌军主力的肉盾,将天大功劳拱手让人,而且还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瞧不上的齐清铮。

“分拨一队哨兵,来往西营东门打探消息,凡有风吹草动,立即报我。再有,城下加人把守,闲杂人等就不要放上来了。快去!”贺佩瑜嘴里的“闲杂人等”,显然就是那两个落汤鸡一样的主簿,贺佩瑜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两只手左右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二位先生,说话要分个场合时候,不着急的事儿,二位商量着办就好,不成就等我下去再说。天冷了,雨也大了,二位回南营去,喝杯热酒,炒两个小菜,替大家伙写几封表功奏章,文辞务必华美,要多用点排比之类增强气势,啊,这也算是人尽其才……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他这番话,说得傲慢又阴损,身边的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主簿们觉得受了屈辱,又无话可说,只能喏喏而退。

“百无一用,也不知要这许多做什么。”贺佩瑜折身走向城头,扶着城墙向下望,“你们都过来看!来,猜猜,那些蚁奴是想要干什么。”

护城河还没有竣工,东、西两端同时开挖,中间并未合拢,大约有不到一里长的土地。就这么不大的一会儿工夫,河床里水已经半满,粗大的雨柱打在水面上,泛起浑黄的泥浆水泡,如沸翻滚。雨水还在其次,沿城的四道水门翻吐着一人高的白浪,全力以赴地把全城的雨水排到此处。河床很快就会积满,续而泛滥,迎帝还朝时,城外的地面已经被整了一遍,全是浮草盖着黄土,可以预计,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是一个淤泥和沼泽的世界。

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战场了,重骑兵固然是寸步难行,普通的步兵也是举步维艰。在此之前,甚至很少有战将会讨论这种雨战——夜战已经算得上偷袭,夜战加上雨战不啻于搏命,暴风雨中的夜战无疑是自杀的举动,稍有理智的人只会选择闭门不出。

木兰州起义军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他们为自己挑选了一个坟墓,并尽力拉着对手同归于尽。他们是楚河谷的人,常年在河水中捕鱼,对水的忍受能力要比普通人高很多,这样极端恶劣的天气固然会把自己拖到半死,但也一举废掉狼牙七纵无坚不摧的战斗力。

死守没有问题,问题是贺佩瑜并不想要一场以逸待劳的死守,他需要让整个长相城从此认识他和他的狼牙七纵。他已经腾出了位置安放李家兄弟的人头,那个位置不能是空的。

贺佩瑜没有开口,他的意志在大雨中传递着,未必每个人都知道蚁奴想要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七名狼牙七纵的总长笔直地站着,雨水从盔甲的缝隙里流下来,顺着他们脖颈凸起青筋和手臂虬结的肌肉流淌。

“少将军!我们把这群蚁奴赶进深山里的时候,既没有盔甲,也没有战马。我们跟随少将军来长相城的时候,既没有步卫,也没有矛兵。十五年了,不管是在深山里还是在平地上,这群蚁奴听到我们的号角就会颤抖,这一回,他们一样会颤抖!”其中一个人这样说着,伸手把头盔摘了下来,“有人要抢少将军的功劳,要先问我们答不答应!末将请战!”

“末将请战!”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吼着。

贺佩瑜把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高战!”

高战单膝跪下,双手接过佩剑。

“告诉你的兄弟们,今夜,我在南营为他们庆功。”贺佩瑜这样说着,头颅转向左边,然后身影凝固。

高战缓缓站起来,头颅转向右边,也默立,不动。

每个人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山脚上,极目处,群峰一样的浓云之下,如地之尽天之涯。

又是一道雪亮的闪电落下,伴随着雷鸣。

在闪着光的窄门里,在茫茫的雨原里,一眼望不到头的身影从另一个世界中冲了出来。

那一切像是幻觉,随着光的湮灭而湮灭,但很快的,脚下的大地似乎有了反应,开始震动,开始应和,开始有隐隐的低吼,开始有血和厮杀的渴望。淡墨色的天边一笔一笔勾出了连绵的浓黑的身影,招展的大旗,和一声压抑了多年的,从无尽黑夜中喷薄而出的齐声大吼:

“闪电复活!”

他们来了。

贺佩瑜举起手,身后,上百名的号手也把青铜长号递到嘴上。

他在等待,等待一场好整以暇的屠杀。

楚河谷人在奔跑,逆着奔流而下的雨水,顺着风,他们的速度应该不慢,但在长相城头看来,却像是艰难的跋涉。最先头的队伍进入了视野,接着,就像一面巨大的扇骨一样展开,他们知道远距离攻击的武器已经失效,所以,展开队形的时候甚至是从容的、整齐的。成千上万条小腿一起从泥浆里拔出、落下,浑黄的山洪和泥浆被他们犁成一道道翻滚的黑浪。

“唔,老年军。”这个判断不难做出,冲在最前面的人,脸部轮廓和身形已经可见。他们至少有一半头发花白,其中的大多数只有兜裆布没有衣服,身材高大但并不健壮,长途的奔袭甚至让不少人只到了城下就开始气喘吁吁。他们没有云梯和任何攻城的器械,举着带钩的鱼叉,腰间挂着硕大的藤篓,这让城头的士兵们又是一阵哄笑——难道他们准备徒手爬上来吗?

贺佩瑜这一回没有笑,他比大多数人都熟悉楚河谷的这支队伍,这支队伍还没来得及完成部落军队向正规军队的转化,依旧按照自然年龄划分人群,四十岁以上是老年军——十五到四十岁是青年军——十五岁以下是童子军,其余是妇女与伤残者组成的生产联盟。像大多数部落一样,楚河谷人尊重长者的智慧,天然地认为年轻人应该站在战场上,而老年人应该坐在火炉边传授战斗技巧和生活智慧,所以除非决一死战,很少会动用老年人上战场。

这一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楚河谷人在采取攻势的时候,使用了谁都看不懂的战术。

谨慎起见,贺佩瑜高举左臂,伸出五指,握成拳,曲臂两次,发出了试探性防御的讯号。

青铜号角响起来了,一长、一短、一长、一短,从一个城垛传向另一个城垛,传到尽头,再返回,如此绵延不绝。号角声一旦响起,将不会停止,直到这一轮战斗的终结。

楚河谷人选择了护城河中段的土路作为攻击的重心,他们一冲到城墙下,就伸手从藤篓里掏出一大团湿漉漉粘乎乎的白泥,向墙上甩去——他们的手法非常熟练,配合也极为默契,数以千计的白色泥点顺着城墙噼噼啪啪向上蔓延,看起来就像是一大群白蚁在向上爬。

这群老年军沉默、固执,动作僵硬又绝不停止,有人被城头上掷下来的石头或者别的重物砸到了,就默默地摇晃,倒下,既不挣扎也不叫喊。另一些受了伤暂时未死的,就把自己的藤篓挂在鱼叉上,插在泥地里,然后向前走,走到无法支撑的时候,伸直双臂、扑倒在泥水里,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结果了自己的生命。地上的尸体在逐渐增多,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保持着一样的姿势——伏卧、双手指向长相城,毫无挣扎痕迹,尽可能让自己平坦的背部成为同伴的垫脚处。

后续者按照同样的节奏向前,一些藤篓空了,他们就拆开一条大藤,作为肩甲披在身上,藤篓最厚实的底部挡在头上,手持鱼叉,向墙头攀爬。那样的攀爬是令人恐惧的,似乎他们的双脚一旦离开泥泞,身体就变得矫健而轻快。白色的、碗口大小的泥点出人意料的坚固,他们用鱼叉的倒钩轻轻一拉,身体蜷缩然后伸直,向上跃,再用鱼叉钩住另外一个白点。他们一边爬,一边修“路”,继续把藤篓里的白泥向上抛,如果被击中,就松手,让鱼钩留在城墙上,变成一条长长的梯子。

现在贺佩瑜知道老年军的用处了——四十岁以上的楚河谷人还保留了童年甚至青年的技巧,他们在家乡,就是用同样的方式攀援千丈绝壁,捕获猿猴、飞鸟、采摘野果作为食物。很显然,十五年的奴隶生涯没有让他们淡忘这项祖先传下来的技能,他们要以此复仇——而且很快就可以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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