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一下,整个下城都是一片狼藉,下城人口多,破烂的房屋和窝棚也多,下水的孔道早就被塞满了,污水横流,无处可去。对于大多数底层人来说,城头打仗固然重要,自家不要被淹了更为紧急,不管号角怎么吹,哪怕吹出曲子来,他们也懒得多听一声——地势高的人家忙着关门闭户填高门槛,地势低洼的无可奈何,只能抢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家当,有老弱病残的没法泡在雨水里,必须得找地方过夜。
随便拉一个人问问,无家可归的时候能去哪里,答案都是一样的,西关。
西关是整个下城区建筑最为合理,空房间又最多的地方,而且西关主人聂小桃脾气虽然很大,也不屑什么施粥派粮的善事,但从不拒绝无路可走之人的投奔。
因为西关本来就是无路可走的女人的投奔之处。
“收钱,当然收钱,一宿十个子儿不带还价的,没钱米也成,没米别的东西也成。什么都没有就出力,活可多着呢,修窗子修门补屋顶通下水道,到处都是活儿。总之我这儿开门做生意,谁来也不能白住喽。”聂小桃叉着腰,吩咐小鱼,“实在什么都没有的,你账上得给我记清楚了,签字画押按手印,等雨停了再慢慢想,只要是个活口,总有个还头。”
“是嘞,小桃姐!”小鱼点点头,刚出门又转回来,“哎……咱们自家生意还做不做?”
“做你大爷!”聂小桃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动动你那榆木脑袋,这个天哪,这个雨呀,这个雷呀,缩家里头那玩意儿行不行还两说呢,得有多大劲头才能出门嫖姑娘啊?”
“不是……不是小桃姐……”小鱼捂着脑门念叨,“是几位客人,费老大劲挤进来了,点名要见你。”
“啊哈?”
“中间有位熟客,在我们这长包过房间的,姓凌。”
“喔。拦着。”
“人就在外头,我拦了,没拦住,他们说,您是明白人。哎呀,我这一听可糊涂了,他们就说我糊涂我的,赶紧告诉您一声,哎呀——”
“哎呀什么哎呀,塞了你多少?”聂小桃三个指头捏捏。
小鱼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小桃姐真是明白人。您看,我收都收了,要不,您见见?”
“行吧,见见就见见,下雨天接客人,闲着也是闲着。”聂小桃凑到小鱼耳朵边上,“以后拿钱的时候动动脑子,不是什么银子都好赚的。”
三个客人很快就进来了,暴雨天无君子,一个个都湿得面目可憎。聂小桃一见就招呼:“哟,京城四少来了三位,我这桃花小筑福气不浅哪。凌少,我们家葱儿还好吗?”
提到葱儿,凌子冲有些尴尬,他咳嗽一声:“谈正事,谈正事,啊,小桃姐,你看这雨下的,把我们当家的都给淹出来了。”
“什么当家的不当家的,都是兄弟们抬爱,给个面子而已。”圆滚滚的少一事上前就要握聂小桃的手,见聂小桃不伸手,就在自己裤子上擦了擦,“哎呀,你看我都忘了,小桃姐爱干净,我这手脏,手脏……哎,你们两个,没听见吗?小桃姐爱干净,别随便乱坐,把地方都弄脏了,站着!”
聂小桃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当家的别客气,什么事啊,直说吧。”
“直说好,我这个人喜欢直说。”少一事眼睛四下一溜,很不好意思的,“不过,小桃姐是不是让你的……伙伴们都避一避,万一弄到杀人灭口,这不是伤了和气吗?”
“说得也是。”聂小桃走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小鱼,老面,跟大家伙说一声,我这儿客人多,没事就别过来了,嗯?”
“是,小桃姐。”小鱼远远答应一声:“客人们要不要茶点、毛巾、热水?”
聂小桃望向少一事。
少一事还是很客气:“不用不用,你看这将士们为我们浴血奋战,我们坐在这里喝酒聊天,于心有愧啊,还是,就这么说吧。”
“不用了,忙你们的去吧。”聂小桃远远喊,“小鱼,你去前头勤跑跑,临走把院子门给我关了,今晚上我不想再见别人。”
“小桃姐可真是明白人。”少一事笑容可掬。
“行了当家的,地丁会什么来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知道。”聂小桃关紧门,走回来,“什么水把你给淹到地面上来了,就说吧。”
“好的,好的。谈话前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来这里的背景,免得小桃姐意外。”少一事深深地叹了口气,“小桃姐你也知道的,这个仗呢,忽然这就打起来了,会打到什么地步呢,大家都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整个长相城粮食越来越少,今天齐相爷拨了一些下来,但还是远远不够,就那么一点点粮食,要管十六家的,管皇宫的,管各路大大小小的……哎呀这数起来都要到天亮,总之你知道的。本来呢市面上粮食还充足,不久前又被奸商买走了一大半,这下子,下城人就抢不到了,西关呢,可能就更抢不到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的,小桃姐手腕通天,保全自身那是没有问题,可这么些姑娘啊,小伙子啊……就有问题了。对不对?有问题我们就来解决问题,小桃姐你是知道的,地丁会的势力都在地下,地面上呢,我们家凌少跑一跑中城,做了一些铺面上的事,如今一打起来,中城的生意就算是停了,生意停了事小,这个损失我们也扛得起。但问题是如今这么一戒严,我们兄弟们行动是相当的不方便。这个不方便到什么地步,我想小桃姐你也可以想象。然后没办法啊,我们兄弟就坐在一起合计,要说做生意走货,那没话说必须得是中城;要说人多眼杂方便行动,那中城不行,还得是下城,可下城我们一直没能进来,下城……真要说起来那还是小桃姐你的地盘。以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水大了,井水河水恐怕分不清了,我们就想呢,如果地丁会能够和西关合作,那就真是天作之合,我们有粮食,也有人,西关有个什么事我们都护得住,小桃姐你有地盘,有消息,还有——”
“当家的说了这么多,就是地丁会想趁乱吃了西关,是这么回事吧?”聂小桃摇摇头,“要是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可以谈呀,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难道不同意就要打吗?那太野蛮了。”少一事真是相当的通情达理,“小桃姐,你看,地丁会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是知道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肯定也动过一点好奇心,对不对。我知道,你是轻易不跟人谈合作的,我要是不知道,我五年前就来找你了,不至于等到今天。今天这个局面,明说了,对你不利,对我也不利,对上城的人不利,对下城的人更不利,总而言之,几乎没有人有利。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不肯合作,都想自己搞一搞,可是今天这个局面,谁自己搞都不行。我直说了,不是我想跟你合作,是地丁会和西关必须合作,不然的话,我们都有大麻烦。要是小桃姐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那我们就可以具体谈了。”
聂小桃略略犹豫。
少一事在耐心地等待。
片刻之后,两个人一起说:“对了,我有一个问题。”
聂小桃一笑,少一事忙伸手:“你先说,你先说。”
聂小桃问:“当家的说西关愁粮食,这没错,可当家的怎么不愁?”
少一事认真作答:“哦,是这样的,刚才我说过了,有一些奸商呢,事先得到了消息,先抢着囤了一大批粮食,这个奸商呢,啊,就是我了。”
聂小桃嘴角微微一沉。
少一事明白她的感受:“小桃姐千万不要误会!你看,都是父老乡亲,谁会愿意自己人挨饿呢,是吧?这种事我也不想做,我也想像小桃姐你一样,做个善人,帮帮忙,救救人,心里头也舒服,谁愿意做恶人呢?可是没办法啊,这年头,谁手里有粮食,谁就能说话,我手里要是没粮食,我就没法上这个门了。”
聂小桃定定神,把一口刚提上来的火气压下去:“我问完了,当家的,你的问题是什么?”
少一事环顾四周,目光从任何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扫过:“有一个人,叫做齐家福,他是不是在你这里?诶——如果在,你得叫他出来。家福兄弟遇到点事,要找个地方静一静、躲一躲,这我们都理解,年轻人嘛,感情上总难免有个波折。不过人嘛,总躲着,对精神不好,对身体也不好,该遛一遛还得遛一遛,再搁下去,我怕他那把好刀就废了。”
聂小桃深吸口气——
少一事盯着她的眼睛:“小桃姐,不能说谎,一说谎,我们就什么都没法谈了。”
聂小桃笑了:“他是人,不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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