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朵,你是个懒姑娘,老人家都说呢,人一辈子走的路都是一样长的,你小时候这么懒,长大了要多走好多路呢。”
“不么,抱抱。”
托尔烈游到一半,忽然松手,莲朵一屁股往水底下沉,也不喊也不叫,托尔烈把她捞起来,她微微地笑。
“托尔烈哥哥,顺着河游下去,是哪里呢?”
“听异乡人说,是一条更大的河。”
“再游下去呢?”
“大海。”
“你背我游到大海好不好?”
“莲朵,你是个笨姑娘,根本没有人能游过去的呀。”
托尔烈又长高了,他老长高,肩膀宽宽的,腿长长的,眼睛像河心里的微光一样温柔,笑声像山顶的风一样爽朗。大家都说,他是未来的阿萨,他要娶那个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
莲朵着急了,也要学跳舞。
托尔烈嘲笑她:“你路都走不好,还跳舞?”
“那我学会了呢?你娶不娶我?”
“莲朵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了,我都老了。”托尔烈认真地回答,他是那么的年轻,年轻得以为三十岁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你娶不娶我?”
“娶不娶我?”
“娶不娶我嘛!”
“好啦好啦,等你学会了我就娶你,快去吧,喂,别哭呀,喂!”
托尔烈蹲在莲朵左边:“别哭?”
托尔烈蹲在莲朵右边:“求你了别哭。”
托尔烈托着腮蹲在莲朵前面:“好啦好啦,莲朵,你愁死我了,怎么你才不哭啊?”
莲朵伸手:“抱抱。”
“你快要变成大姑娘了,不能随便要人抱抱……好吧好吧,这样总可以了吧?”
莲朵破涕为笑了。
莲朵要学跳舞了,她要比最好的姑娘跳的还好,她爬到高高的山顶上,把白云和晚霞当做老师。
她太小了,总是跌倒。
年轻人都笑,托尔烈不笑了。
托尔烈要和那个跳舞最好的姑娘成亲了,这回是认真的。
围着篝火跳舞的那天晚上,他喝得醉醺醺的,说着最下流的话。
姑娘生气了。
托尔烈仗着酒劲说:“爱嫁不嫁。”
莲朵摔得鼻青脸肿的,还是跳不好。
托尔烈安慰她:“算了,有什么关系呢。”
莲朵不高兴:“都怪你,小时候你老抱我!”
托尔烈坐下来喝酒。
莲朵推推他:“你等等我呀,我就要长大了。”
托尔烈恼了:“去去去,你知道人家怎么笑话我,跟个小丫头耍。”
莲朵哭了。
托尔烈最怕她哭,把头发挠得乱蓬蓬的。
“我怎么等你啊?”他揉揉莲朵的脑袋,小辫子枯黄,一点女孩样子都没有,“长得慢死了。”
莲朵回家问阿妈,女孩子怎么才算长大呢?
阿妈笑眯眯告诉她。
莲朵脸羞红了,跑开。
她每天都对着河水说:“河神啊,我要长大。”
她等啊等啊,没有等到长大,等到了酒馆堆积如山的账单,还有许多许多忽然闯过河的、拿着刀枪和铁链的异乡人。
火烧起来了,莲朵在山顶向下看,托尔烈在山下向上看。
一根绳索勒在他的脖子上,铁棍和木棍打在他的腰上、腿上、膝盖上……他天旋地转,莲朵也天旋地转。
“跑啊——”托尔烈仰着头,血流进眼睛里,他这样大叫。
异乡人发出异口同声的嘲笑,还有谁能跑呢?男女老少都在这里了。
火烧得更旺了,那是他们的小木楼,他们的家,如今火堆里在烧着烙铁。
托尔烈是第一个。
“跑啊——”他被倒吊在一棵枯树上,天和地翻过来了,头顶是愤怒的咆哮,脚下是血红的火海,他不再挣扎了,他要等待。
“跑啊——”莲朵捂着嘴巴蹲了下去,她学会最好看的舞步了,可再也没有机会跳给他看。
她哭啊,哭啊,哭得昏死过去,又在夜风里醒过来,这一次没人抱她了,她紧紧抱着自己,抖得像风里的草。
莲朵一路向东南走,一家坐在大篷车里的杂耍班子要了她,她给人跳舞,她跳得很好。
莲朵一路向东南走,她黑漆漆的眼珠盯着那个压过来的男人。她没有哭,长大之后她再没有哭了,哭给谁看呢?
她小时候太懒了,所以长大之后,要比别人多走许多的路。
她走了三年,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又走了三年,知道了李家的胶园在哪里。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向那儿去了。
托尔烈现在叫做李劼了,即使是奴隶,他一样很有名,很好打听。
装树胶的大木桶很深,树胶会烧伤手,只有奴隶们钻进去清理胶桶。
李劼在每一个木桶的底部刻上闪电符号,向每一个奴隶传递着消息:自由。
他默默地挨鞭子,默默地握紧拳头,默默地记下每一处地形。
他变得更强壮,也更聪明。
他的名字和他兄弟的名字开始在奴隶们嘴里秘密流传。
他变得更驯服,干活的时候有了越来越多逃跑的机会,可他从没想过要逃跑。
有一天,主人家弄来一大桶好酒,搬酒的时候,他在钢箍的锈迹上看到了一个隐约的闪电图案,他知道,他等的回应来了。
现在他等的是一个机会而已。
终于有一天,打仗了。
到处变得混乱,这是河神赐给的良机,他把命令传了出去:第一场暴风雨到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动手。
那一天越来越近了,所有奴隶的眼睛里都有了异样的光彩。
南方的夏天是暴雨的季节,随时随地,大雷雨都可能降临。
一个热得发烫的中午,他去巡视胶园,发现胶园的深处,两只狗围着篱笆叫。
篱笆后面站着个美丽的姑娘,默默地望着他,好像已经等了一生。
那个姑娘相貌变得有些陌生了,可他一口叫了出来:“莲朵。”
他第一次冒险翻过了作为界限的篱笆,他们彼此拥抱,微笑,哭泣,抚摸,接吻。
他的脸上和身上多了许多伤疤,她的心里也多了许多。
莲朵说:“我长大了,你娶我吧。”
李劼说:“不行。”
莲朵说:“跑吧。”
李劼说:“不行。”
莲朵说:“你对我说过的,跑啊——”
李劼说:“真的不行。”
他现在是一个有着刚毅下巴和浓眉大眼的男人,是奴隶中的阿萨。
莲朵哭起来了,她抽泣着:“抱抱。”
李劼抱住了她,他现在不止想要抱抱了。
莲朵长大了,莲朵微微地笑。
她的手勾着他的脖颈,做最后一次努力:“告诉我你爱我。”
李劼摇头,这是他一辈子最难挣脱的刑具,他还要挣脱。
第一滴雨落下来了,大大的,砸在脖子上甚至有点微微的疼,这不会是一场小雨。
莲朵不肯放手。
李劼不知道,如果再抱住她,他会做出些什么,他狠下心肠,扯下了脖子上那只手,跳起来翻过了篱笆。
“别再来找我,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他头也不回地这样说。
在那之后,李家三兄弟的名字开始在木兰州流传,接着,在整个西相国流传。
他定了契约,也打破了契约,他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契约,奴隶和贵族的契约只有手腕上的烙印而已。
莲朵听说贺佩瑜到了长相城,于是她也去了那个地方,如果不能跟随爱人,就跟随仇人好了。
在城门外,她埋葬了自己的名字和往事。
直到,所有楚河谷人的名字随着闪电一起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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