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与黑夜纠缠在一起,长相城外一片泽国。
齐家福和凌子冲并肩跋涉,为了尽可能避开人群,他们选择了城东靠近排水沟的一条“路”,一脚踩下去不知深浅,一脚拔出来一片狼藉。没走几步,凌子冲就脱了鞋子,用鞋带挂在脖子上,再走几步,他连裤子也脱了,系在腰上,再走几步……
“你还是把鞋子穿上的好,泥里什么都有,当心划伤脚。”齐家福提醒他说,“我们得快一点,她快不行了。”
齐家福抱着莲朵,走得慢而且稳,莲朵离开护城河之后,就开始高烧,她说着胡话,唱着断断续续的歌,长发成团脱落,皮肤也出现了脱水的迹象,手掌和脚掌上满是七八条一寸长的皴裂,胸部和大腿变得像鱼鳞一样,有剥落的前兆。齐家福开始还是把她背在后背上,很快变成了抱着,很快又变成了捧着,但什么姿势都不能缓解她的痛苦,毒药在慢慢地剥她的皮,还有她的美貌与希望。
“咦,几天不见,知道怜香惜玉了?”凌子冲对莲朵的境遇不屑一顾,似乎也不怎么瞧得上齐家福忽然泛滥起来的同情心,他瞥了眼莲朵不断嗫嚅着的嘴,“你要是为她好,就把她的嘴堵上,这么哼哼唧唧,更浪费体力。”
“不好吧。她一辈子没好好唱过歌,临死前唱一唱,也是她的心愿。”齐家福捧着莲朵的姿势很耗费体力,他建议,“你要是想帮忙,接一段手怎么样?”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凌子冲老空着手,也不太好意思,就从齐家福手臂里扯了皮袋背在背上,“她也就是少一事给李劼的一份礼物,好像聂家那五口是给聂小桃的礼物一样。礼物,懂吗?包包好,送到了,也就算完事了,就像奴隶是货物一个道理——怎么啦?不说话?觉得上当了是不是?你还真以为少一事是什么好人?傻小子,别天真了,死胖子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自己出城,不管咱们是死是活,地丁会的生意总要往大了做。”
“你不天真,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出来呢?”水流莫名其妙地大起来,兴许是左边山体有滑坡,阻塞了排水沟,齐家福走得更谨慎,一步一探,再度建议:“哦,小心,泥里有刀,你还是把鞋子穿上的好。”
“出来透透气。”凌子冲踮着脚尖,顺着齐家福探过的路跳过去,“顺便探探势头呗,哪边合适跟哪边做生意,局面差了,那些个铺子全是摆设,万一局面好了,两边都是金山。”
凌子冲把自己撇得很清,他转过脸——天黑看不清齐家福的脸,即使看清了,齐家福也不是生气摆在脸上的人——但凌子冲朝着他想象中的一张黑脸哈哈大笑,笑得轻佻又疯狂。
“哪两边?”
“你家齐相爷和贺佩瑜啊,总不能是奴隶吧。”
“哦,长见识了,依你看是奴隶就做不成生意?”
“当然。做生意和谁做呢?和人做,总不能和货物做吧?奴隶是人吗?不是,有主的就是货。”凌子冲的语气里有挑衅的兴奋,“你想想看哪,真有天生的奴隶吗?没有啊。你就说你为什么是个家奴,因为你爹娘是。你爹娘为什么是家奴?因为你爹娘的爹娘是。一辈一辈数上去,你总有一辈不是家奴的吧?那,那个人为什么变成奴隶了?怕死啊。死有多容易啊,只要是个人,稍微想想办法就没有办不到的,他为什么不死呢?因为他想活着。他真想要自由?别扯了,在自由和活着中间他选的就是活着。贵族为什么是贵族呢?一开始就是吗?也不是吧。你瞧瞧十六家,只要一摆宴席,说的都是祖祖辈辈的英雄,英雄为什么是英雄呢?不怕死啊,活着和荣誉之间,他选了荣誉。所以,你看,万事万物都是有道理的,怕死的给不怕死的当了奴隶,这就是道理。对吧?如今呢,楚河谷这群人忽然不怕死了,要自由了,好事,可是长相城里的人干嘛要跟他们合作呢?他们好好过他们的日子,忽然有人打过来了,举刀举枪的要往城里冲,这哪行啊?管是谁呢,一概不许进城。谁把这城守住了,谁就是英雄,对吧?”
“也不是没有道理。”齐家福站住了。在他的面前,滚过去了两个纠缠的身体,分不清谁是谁,只看得见一个人拿着刀往另一个人身上捅,另一个人死死卡着对方的脖子,两个人一路滚进了排水沟里,一具尸体漂浮着离开了,另一个喘着气,想要爬上来,但显然已经爬不上来。齐家福走过去,拎起那个人看了看,“都死了。他们俩谁是英雄呢?”
风小了,雨还很大,齐刷刷地浇在脸上。这一幕来得太快,凌子冲顿了一会儿:“怎么着?想吵架?”
“没那个意思。”齐家福又走回来,原路向前,“闭上嘴,节省体力。”
“喔,不用,我体力好得很,你爱听不听。”凌子冲小跑几步,还是在他身边,“听着不高兴?实在想吵架就吵好了,闲着也是闲着。”
“明明是你想吵架。”齐家福慢慢开口:“我记得少奶奶和李家老三决定要走的那晚上,你也是这么滔滔不绝教训我的。那次我还当真了,回去想了半天,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可后来,我一琢磨,不对啊,你要是真那么瞧不上少奶奶,干嘛费那么大劲给她找地方?今天也是一样的,我不管你说什么,只看你干什么,你在城里好好喝你的花酒就是了,非要跟我脱了裤子在泥里头跑,一边跑还一边教训我,你有病吗?还是你特别想我说点什么,证明你说的都是错的,做的才是对的?”
凌子冲沉默了一会儿。
风又大起来,这场雨恐怕要下很久。
凌子冲又开口,语气里的兴奋劲没有了:“那说点什么,证明我是错的。”
齐家福笑出声来:“胆小鬼。”
凌子冲紧跟两步:“你说什么?”
“胆小鬼。”齐家福重复一遍,“你三个月换一个女人,换完了就扔,扔了自己不敢动手,少一事动手,然后人算你们谁杀的呢?你?少一事?还是那个女人自己贱?要是女人自己贱,你动手啊,怕什么呢?又没人找你报仇。少奶奶想跟李劼合作,我也想跟李劼合作,你也想——可是想完了就骂自己,放着喝酒找乐子的日子不过,折腾这些干什么?就算是天下太平,你也变不成个好人了,是不是?凌子冲,你总是这样,想的是一回事,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你累不累?想做恶做不绝,想放下刀放不下,想找人问个道理找不到,找我?凌少你找错人了,我要是知道该怎么活着,我就不跟你一起在泥里滚了。”
他停住,回头看凌子冲的脸,天很黑,他也一样看不清楚,对着想象中的愕然的脸嘿嘿笑:“我就一样比你强,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不装知道。”
“走吧。”他催促凌子冲,“大家都一样的,拼了那么些命,就为了活个明白,走到地方,或许就什么都知道了。把鞋穿上吧,泥里头走,穿鞋是不舒服,不过路还有一段,总要走到地方的。”
凌子冲从脖子上拽下鞋,穿上了。他闷了一会儿:“你小子有点意思。”
“嗯。”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不害怕?”
“还好。”
“什么叫还好?”
“还好就是还扛得住。”齐家福走得慢了一点,离凌子冲也近了一点,他稍稍犹豫,开口有些突兀,“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凌少,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没出过长相城;你曾经是个贵族,我是个家奴;你做过梦,梦过天下太平,我没资格;你当过好人,赴过国难,我没机会。你,当家的,还有齐相爷,你们这些人知道的太多了,所以想什么事都喜欢通盘考虑,我不行,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算一天,现在我就知道我们要把这姑娘带去见李劼——不管来的是谁,我都要去见李劼。”
“什么叫‘不管来的是谁’,谁来了?”
“听。”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听见了一些声音。
狂风、大雨和流水声几乎掩饰了一切声音,只能听得见城头的号角和远处的风笛。但是屏住呼吸,侧耳谛听,能感觉到流水声中有窸窸窣窣的震动,那是一大片水流被同时打乱才有的震动。震动很轻微,渐渐变得强烈,从左前方和右后方一起传来,这有些奇怪,如果是一大群人合围,那么左前方是个败笔——左边是排水沟,排水沟的左边就是群山,很难攀援,可以算得上绝路。
再等一会儿,震动声就更明显了,那是完全不同的两拨人。右边的那群人训练有素,他们离得更近,但步伐几乎完全掩盖在水流声里,左边的人则混乱得多,但依旧不是奴隶的乌合之众可比。
齐家福打开包裹莲朵的油布看了看,莲朵的褪皮更严重了,蛇蜕一样,胸口和腹部有整块皮肤翻起,露出血淋淋的、鲜嫩的血肉来。她早就不再呻吟,神智也不清,只睁着眼睛,看见齐家福时,眼光就落在怀里的小香脂罐上。
齐家福指了指香脂罐,又指了指莲朵的脸,莲朵眨了眨眼睛,凌子冲点了点头。
他们都明白莲朵最后的心愿——她想让那个人还能认得她。
齐家福把莲朵交给凌子冲,又把那个小圆筒塞进他腰带里,向前方风笛声传来处指了指。
凌子冲摇了摇头,示意一起走。
齐家福很坚决,他拔出匕首,做了个下刺的动作。
凌子冲明白了,他比了个“七”的手势——狼牙七纵?
齐家福点头。
凌子冲接过莲朵,歪歪头——为什么?
齐家福捏着匕首,匕首像具吊在半空的尸体,在他手指下晃了晃,他的答案是——纵海怀。
凌子冲完全明白了,他不再停留,带着莲朵匆匆离开。
两边的人更近了,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但一时还无法判断敌友。左边的人走得更快,右边的人走得越来越慢,原先左边的更远一点,但现在他们的距离变得差不多。
人数比想象中还要多,左边那群人来得太快了,可以听见他们的脚步碰撞声、刀鞘撞击声、喘气声甚至还有无法辨别内容的谈话声。他们的将领或许是个初上战场、什么也不懂的新手,他完全无视对方慢下来的讯号——慢下来是战友之间礼让和询问的意思,只有敌人之间才会加快速度冲锋。
齐家福原本只想等一等,看看是不是高战,可不可以给纵海怀报个仇,但现在的局面更有意思了。
左边的将领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们的队伍里竟然有人慢慢地抽出刀,拔刀是带有传染性的,很快就有更多人抽出刀来。这对原本就紧张的对手是个巨大的刺激,金铁离鞘时发出的嗡鸣对于战士们来说太过刺耳——那是个危险的讯号,足以令不冷静者立即下令攻击。
齐家福深深吸口气,他无声无息地蹲下,轻轻掬着泥水,按摩有些麻木的手指和脚趾,再用雨水洗清手指缝隙和匕首柄上的淤泥,握紧,半跪半卧在淤泥中。他的四肢变得兴奋而敏感,头脑却更冷静,他感觉到了杀戮的气息——右边队伍在缓慢前行中调整着队列,前后的距离在压缩,左右的空当在拉宽,随着左边队伍的前进,右边队伍的防御态势渐渐变成了即将攻击的态势。他们的调整无声无息,行云流水,迅速而有效,现在齐家福可以确定右边的将领就是高战了——狼牙七纵里唯一不用百夫长就能指挥千人队的人。
杀人者高战!纵海怀的尸体在南营辕门上晃着,也在脑海左右回撞着,上回的问话言犹在耳——
——“齐家福啊,你说句真心话,你说,该废奴不该?”
该啊,为什么不该?
齐家福的身体全部埋进泥水里,只有握着匕首的左手横在半空。
——“什么不知?有什么可不知的?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站着跟我说话?你想不想一辈子跪着?你想不想你们家相爷像昔年的陆轻爵一样,还你一个太平清明的长相城?”
想啊,为什么不想?
左边的将领即将为他的愚蠢付出惨痛的代价。如果这是命运,那么就接受命运吧,每个把自己扔上战场的人应该有死的觉悟。
——“相爷啊,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掏心置腹,啧啧,某看不然。齐统领,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哪。”
是啊,没错,是拿你当了外人,对不住你的推心置腹,但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如果不能用嘴回答,那就用刀回答好了。
那群人已经冲到了他的身边。齐家福从泥里站起来,正贴在一个人的身后,他左手匕首回搠,轻轻刺进那个人的咽喉里,右手从那个人的手里拔出长刀,挥臂,向着前方的狼牙七纵掷了过去——长刀在风里一声咆哮,钉穿了一个黑影的小腹。
“啊——”那是声惨痛又惊讶的长嚎。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两边人马的厮杀了,狭路相逢,非敌即友,既然有一方发动了攻击,那么血战将无可避免。
黑压压的两翼甩了出来,狼牙七纵行动起来的速度,即使是在淤泥中也是可怕的,他们的两翼保持着笔直,压到了左边队列的两边。左边的人群本来就没有阵形可言,这下更加慌张,有人冲得快,有人跟得慢,人群接踵,刀戟摩肩,队列后面的人还在惊问,“蚁奴的埋伏”?队列前面的人已经喊着“杀”冲了上去。
真是一场天赐的浑水摸鱼,齐家福抢了一柄长刀,觑准高战——他不用眼睛就知道高战在哪里,那是整个队列的眼睛、耳朵、头脑和心脏,那是狼牙七纵从来没有被击穿过的核心。
他很快就把从少一事那里学到的战术用了出来,他没有直奔,只是混在人群里,迈着和身边人同样缓慢又吃力的步子,偶尔喊着壮胆一样的“杀啊”,他右手的长刀架住了面前一个人的长刀,左手匕首从他的肋部划过,惨叫声又一次随着鲜血流出。那个人在脚步和泥泞里挣扎,很快被后面的人砍成一团烂泥。
这样的雨夜,惨叫和恐惧才是真正的军令,即便狼牙七纵也无法例外。齐家福在人群里冲着,他轻而易举地变成了这支队伍前锋的实际领导者,他找出前方十人队与十人队之间的枢纽,一刀毙命,带着“自己人”硬挤进空隙。
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雨夜保持队列的,狼牙七纵一旦变成了小股混杀,他们并不会比其他人强太多。
雨水打在脸上,纠缠的身体挡在面前,齐家福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渐渐锁定了他,目光的主人甚至靠近了几步。
找死!他卖个破绽,踉跄几步,倒在泥里再狼狈地滚出来,他滚得离“那个人”更近,甚至可以看清楚那个人的轮廓——高大,挺拔,旗杆一样插在泥土里,长刀微微扬起,有足够的自信。
“你到底是什么——”
齐家福没等那人问话,屈着的左膝发力,匕首叼在嘴里,跃起,双手持刀,跳起来用尽毕生力气向那人砍了过去。
这是他发出过的最粗鲁最野蛮的一刀,毫无章法,全用蛮力——那个人手里的刀是长马刀,他手里的刀也是长马刀,纠缠起来总要几个回合才能抢到那人身边,他不希望那个人发出号令。
“庄!”
两柄马刀一起折断,齐家福的俯冲力加上全力一击实在超过那个人的意料,他连着后退几步——那股冲力太大,他的脚在泥里拔得太慢,一屁股差点滑倒。
不是差点,齐家福双刀交际的刹那就扔了刀柄,左手反握匕首,接着向前滑冲。
他有绝对的把握,风影骑是暗夜刺杀的王者,“影子”是风影骑的灵魂,而他原本就是影子中的影子。
他的人落在那个人面前,匕首刚好刺进了他的右膝。
“呃——”那人闷哼一声,不自觉地挥手要挡,齐家福的匕首拔出,划过他的右手腕。
身后四五个人举刀冲上,齐家福蹲身,闪过——他蹲下的时候,那个人脚尖用力向后缩,他匕首的锋尖顺便割开了那个人脚踝骨上的筋腱。
只有一个起落,一气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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