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那人终于痛得缩成一团,“你是……什么人!”
齐家福拇指扣着他的喉骨,把他往怀里提了提,“都别动”,他头也不回地威胁身后人。
没有用,狼牙七纵不为所动,只要主将一个手势,他们就会刺穿眼前的人,同时免除主将的耻辱。
高战的眼睛睁开了,他扫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和右手,似乎惊讶于刹那间落到这样的境地,然后抬眼,看齐家福——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嘴角的肌肉虽然因疼痛而**,却依然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来。他试了两次,失败了,之后不再尝试,“你身手很好……你到底是谁?”
齐家福凑近他的耳边,问:“你还记得纵海怀是怎么死的,是不是?”
高战脖颈抬起,齐家福手指一紧,再放松,高战的喉结在齐家福手里滚动着,他颤抖了几下,咬着牙,强迫自己回归平静,张嘴,呼吸,吐掉吸进嘴里的雨水:“我知道你是谁了,看来,少将军给你开的价钱不算高。”
“别乱喊,你什么机会都没有。”齐家福扣着高战的喉咙,把他拎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拖,离他最近的那个人后退了一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只要一拥而上就能把他和高战一起刺死,但高战没有下令,他们也就只能让出一条道来。
高战痛极了,他双脚在泥里拖着,每走一步,骨头和肌肉就会进一步撕裂,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点可以借力,只能任由整个身体的重量吊在齐家福手里的喉咙上。他的头无力地后仰,张口呼吸,雨水浇进鼻子里和嘴巴里,他呛得咳嗽,咳嗽又加剧了每一处伤口。
他疼痛,但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他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没有求生也没有求速死。他对自己加诸别人的残酷手段不以为意,对别人加诸自己的残酷手段同样全盘接受。他是狼牙七纵七位主将中最年轻俊美也最前途无量的一个,今夜一个猝不及防导致命运断绝,似乎也没有什么懊恼。
“杀啊——”战圈外的冲杀声更激烈。失去了主将的狼牙七纵有溃散的征兆,对方的人更多,死伤也更多,对方的首领是一只撞进埋伏圈里的惊弓之鸟,闷着头乱砍乱杀,似乎还看不出来己方已经从劣势转为优势。
“真是……乱来。”高战皱了皱眉头,抬起左手。
齐家福的匕首压在他拇指指根上——不许乱动。
高战不为所动,左手在齐家福的眼皮底下划了两个圈子。
狂妄!齐家福握着匕首的手一紧,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能够在战圈内部看见狼牙七纵的变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这是一群很难形容的“人”,他们是一千个,同时也是一个,他们的高矮胖瘦都不同,可步伐、速度、动作、甚至幅度和力量都是一模一样的。相邻的两个人不需要眼睛,只靠感觉就能立即做出反应,高战的手势传达给了身边的四个人,四个人立即传给八个,然后是十六个……命令像是车轮的轮辐,直线向外扩展,随后就催动最外的一圈,肩并肩地集结起来。
一切在瞬间完成,高战划出的两个圈子变成了内外两个战圈。陷入厮杀和混战中的同伴被抛弃,泥泞之中出现了臂盾和长刀组成的圆环,无懈可击。那些跟随着冲杀来的对手变成了瞎眼的蝙蝠,惨叫着撞上满是刀刃的铁桶,前方的人后退,后面的人前压,狼牙七纵的战阵之外混乱成一团。
“狼牙七纵!”终于有人这样叫着认了出来,可是为时已晚。
“喝!”战阵的外圈裂开,内圈向外一字冲杀,铁环上打开了几百道门,每道门里都有刀光闪过,一出即回。铁环向外暴涨一圈,碾碎了上百条人命,然后急速闭合,队列如前。
可怕而又泯灭人性的训练才能缔造这样一支魔鬼的队伍,齐家福有点心惊胆战地想,他现在有些理解高战了——这样的人群是有着沉默而黑暗的吞噬力的,这种吞噬力像是高速旋转的漩涡,长期驾驭他们的,必须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人,目空一切,飞扬跋扈,否则,就会由狼牙七纵的主人变成狼牙七纵的奴隶。
这场交锋不算长也不算短,一阵混乱过后,战场上扔下了不下一千具尸体,狼牙七纵的损耗大约是两百人。战圈外的攻势放缓,那位埋头苦干的将领可能是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在急匆匆地招呼后退,进攻的时候还好,一到后退的时候,那些人的声音嘈杂到不忍卒闻,他们听起来年轻又稚嫩,一边乱成一团,一边互相嚷嚷着“安静!安静!”,战斗还未结束,就有人扑在地上,摇晃着同伴的身体,喊着“醒醒”,有人要拉开他,他还挥着胳膊叫“放开我”。
在此之前,齐家福只认为他们是一支没有良好训练的队伍,但现在看来,很难想这是一支军队,他们更像是学生——准确说来,是点将学堂的学生。他们是杨鼎图的人——杨鼎图老了,但即使再老,也不会贸贸然把这样一群未经训练的少年扔上战场。齐家福疑惑着,他侧过头,在高战不屑一顾又满是恼火的脸上找到了答案——是的,他们的行为是完全的异想天开、自作主张。
如果没有猜错,那么这场邂逅的原因是这样的:杨鼎图是一个老谋深算又一贯保守的将领,他派这些新兵从东门出城,以佯攻的架势**贺佩瑜出兵抢功。贺佩瑜确实这样做了,而且很有可能成功。但出于某种意外,或许是新兵的将领听见风笛不远立功心切,也许是东侧的群山在雨水中出了什么状况,总之,他们违背了军令,兴冲冲地直奔李劼而去,却不懂得一丁点偷袭的技巧,也忘记了应有的会师礼仪。
更糟糕的是,远处的风笛声变了,从一个声音变成了一片,从招魂的灵歌变成了著名的《木兰江小调》,至少有五十管风笛在依次演奏,嘹亮,优美,欢快,简直就是一场胜利的演出。旋律在雨夜上空飘**,像是对军号声的嘲讽——李劼已经知道了敌人的存在,他用楚河谷人的方式做出了应变,楚河谷人知道每一首音乐蕴含的命令,更天生地能从旋律中找到首领的所在。
齐家福看着高战——不可思议的人!高战手脚折断,命悬一线的时候泰然自若,可风笛声响起时,他一脸都是年轻人才有的、遮都遮不住的懊恼和沮丧。
“杀了我。”高战终于发出了这样的请求,请求也像命令。
“死在一个奴隶的手里,会不会是一种耻辱?”风笛声让齐家福的心情很好,他知道凌子冲已经到了。
“不会,死在更强者手里,是一种荣誉。”高战给了齐家福最高的赞美,“说真的,你不该和那些蚁奴混在一起,你应该是个战士。”
“荣誉?你死在这里有什么荣誉!”
“谁能不死呢?你吗?你很快也会死的。每个人都会。一千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死在**的人,但每个人都会记得那些开创了伟大帝国的人,不管到时候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态度谈论我们。”高战微笑,“英雄的荣誉是永生,我很遗憾,你剥夺了我的一个机会。”
“好。”齐家福再一次拖着高战向外走,“我不会杀你,你的伤很重,好好治,还能在**活一辈子——我也不会给你自杀的机会,我要让你看看,你们家少将军怎么对一个没用的人。”
“你真幼稚。”高战完全放弃了抵抗,他的两条长腿拖在泥里,拉出两条长长的犁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依然笔直。
他们走到战圈前了,战圈没有开启——没有命令,长刀一起落下,齐家福甩开高战,狼狈地向外一阵翻滚。
高战扑到在地上,后背一片血肉模糊,杀死他的士兵做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可以破坏狼牙七纵的队列,没有任何人。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战圈外明明是他们的自己人!
齐家福咒骂着,翻滚着,抡起一具尸体,抵挡着上上下下的长刀和短矛。他会死在这里,就像是高战刚刚预言的那样,他后悔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刚才就应该一刀剁下高战的左手的!他的脑子被雨淋坏了才想看看狼牙七纵的变阵——这群人一旦完成队列,没有新的命令是不会变化的。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周围那些波浪一样的刀锋和矛尖此起彼伏,节奏一成不变。他的体力在迅速消耗,但不论怎么样的左冲右突,他都无法再冲开一个口子,手里的那具尸体在刀网中变成了半具,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雨水呛进喉咙里,无法咳嗽,和刚才的高战一模一样。
但是风笛声近了!更近了!旋律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渐渐的,只重复其中一句——
我不信我生为奴隶此生便休,我不信那无尽远方没有自由。
是他们来了吗?齐家福精神一振。
其中有那么一管风笛,演奏者显然不谙此道,吹得像只捏着喉咙的鸡。古怪的几声笛音响过,夜空里一声怪叫,那是凌子冲的声音,长,急,尖锐,他去得好快,回来的也好快。
齐家福狂吼一声,作为回应。
叫声在夜空里穿梭着,咆哮和咆哮在四面八方响起,一只狼在勾引着狼群,一片血腥在召唤着更大的血腥。铺天盖地的喊声里,有兽性的狂热和复仇的饥渴,大地在震动,在摇晃,这一片小小的战场成了狂风巨浪中的孤岛,狼牙七纵就算是铁打的,也露出了惊骇畏惧的目光。
他们原本是重骑兵,而此刻,他们的手里没有重盾和长矛。
即使有,他们也抵挡不住这种野蛮的、狼群侵蚀山寨一样的攻击。
系着长绳的鱼叉、树枝、树杈、折断的树木、装着泥土的鱼篓、断矛……一切可以扔过来的东西一起扔了过来,他们根本没有救人的意思,齐家福不得不拎起一具尸体,扑在地上。他躲得十分之快也十分之狼狈,爬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队楚河谷的青年扛着一棵断树,冲开了战环的豁口。
他们来了,仅凭耳朵已经无法计算来了多少人,可能是倾巢而动,没有语言可以形容楚河谷人与狼牙七纵的血海深仇,他们争斗了十五年,彼此之间的熟悉已经到了骨头里。楚河谷人知道一队失去了主将的狼牙七纵是什么,那是他们等了十五年的复仇机会,是他们族人剥下来的皮,折断的骨头和无数噩梦里的惨叫。
风笛声急促尖厉,一直维持在最高的调子上,那是失去了挚爱之人的激怒,足以激起人骨头里最嗜血也最狂暴的部分。
楚河谷人需要一场屠杀来提升士气,并且完全不介意长相城头的那些人知道。
狼牙七纵的队列被撕开了,连人带脚下的土地。
那不是战斗,那是一场活生生的猎杀,那些卷发的青年比齐家福见过的任何人都像野兽。他们刺翻一切可见的长袖和长发者,撕裂一切在面前蠕动的身体,折断一切在面前伸展的躯干。齐家福不是没有见过血的人,更不是慈悲善良的人,可他一样手心冒汗,浑身冰凉,不知所措。就在他的眼前,一个伤者在翻滚惨叫,立刻有三个青年扑了上去,一个按住腿,一个捅穿腹部,另一个硬生生地把惨叫张开的下巴拽了下来。
或许这些人真的是河神的子民,他们来了,闪电也来了,雪亮的闪电打在他们身后,照得整个战场如同白昼——四面八方,放眼可及的全是翻滚的躯体,整个战场像是一锅煮沸了的地狱。
战圈外,一个少年在望着他,痴痴的,惊讶的,愤怒的,嘲笑的。
齐清铮!
齐家福也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的匕首垂下,雨水冲走汗水,流到手指上,流到刀锋上,那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将领……他本该想得到的。
“你就是为了这首歌离开我们的?”齐清铮向他走,根本就不在乎身边的杀戮。
“你就是为了这群畜生离开齐家的?”有人向他冲,闪电过去了,他歪头,闪过,向前。
“你就这么想毁了长相城?”他手里的刀扬起来,刀锋上有豁口,他招架、格挡,身手比齐家福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好,他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盯上齐家福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不行!”
“阿铮……”
“你不配这样叫我!你不配!他们说我立了功,你就有他妈的自由了!自由!自由!自由!我开了眼界了!阿福哥!在你眼里!我们不是人吗!长相城里的人不是人吗!!你来啊!来啊!来啊!我是齐河鋈的儿子啊齐家福,你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吧?来,杀了我,杀了我向你的新主子邀功去,来啊!”
齐清铮浑身都在抖,他欲哭无泪,咆哮着,大叫着,疯子一样挥着刀,今天晚上他遇到了他所能遇到的最悲惨遭遇——他的人死了一半,在“自己人”手里,现在要死掉另外一半,在奴隶们手里。他做了愚蠢的决定,为了眼前这个人,而眼前这个人,是主导一切的凶手。
<!--PAGE10-->“别嚷嚷!别让他们知道你是谁!”齐家福几步冲到齐清铮身边,想也没想,就要伸手摇晃他的肩膀,让他稍微清醒。
“知道又怎么样?不知道我是谁,他们就会放过我吗?”齐清铮后退,躲开他的手,似乎他的手极为肮脏,拧身,一刀直劈而下。
齐家福反手,匕首格挡在刀刃根部,他摇头:“你杀不了我,我也不会杀你,走!”
“你不配教训我!”齐清铮握刀,下压,他力量很大,手背上青筋毕露,他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吐掉一切情分。
“你跟这小子啰嗦什么。”凌子冲蹿到齐清铮背后,他单手举起,向齐清铮后脑劈落,“先放倒他再慢慢——”
“凌子冲!”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齐家福没多想就挡住了凌子冲的手,他本想叫凌子冲手下留情,但立即发觉不对——凌子冲过于轻描淡写了,他依旧以为齐清铮是那个手到擒来的开水花瓶。
齐清铮反手,一刀从肋部向后刺去,他稳而狠,一刀反穿了凌子冲的小腹,拔刀,冷笑,笑声中有男人的悍野:“你也不配救我!”
齐家福愕然。
齐清铮向黑暗头也不回地狂奔。
凌子冲吃惊地看着腹部的伤口,捂着,跪倒,他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漫不经心,又似乎在嘲笑这个世界。
齐家福一把扶住他的身体,这伤口可怕而致命,需要及时的治疗,但这样的荒郊野地,他们什么都没有。
“凌子冲!”齐家福惶然不知所对,只能用手去捂凌子冲后背的创口,像个第一次看见受伤和死亡的小孩子,“我们说好的,一旦失手互不救援,你来干什么!”
“别别别……我说过,我看不得擦眼抹泪的场面。”凌子冲身体摇晃着,还是倒在齐家福肩膀上,他有些烦躁,血止不住,可一时也死不了,他伸手去拿齐家福手里的匕首,“你还说……我们走到地方,就知道答案了……嘿嘿。”
“还有救!”齐家福背过匕首,不给他。
“有你娘的救!”凌子冲的声音虚弱而凶狠,他睁不开眼睛了,闭着眼,摸索齐家福的手腕,一路摸到匕首,慢慢的、把齐家福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没事的,我不怪那小子,你也别往心里去,给我……干嘛啊?我疼着哪兄弟!非要看着我耗死?给我!”
齐家福松了手,凌子冲说得没错,多撑一会儿毫无意义,徒增痛苦而已。可他不想放开,不想让怀里这具还有温度的身体变成尸体,这个长着漂亮的小胡子的男人对他不错,一直都不错,来的路上他还在想,要是这一切都能过去,找个机会,坐下喝两杯,聊聊过去,聊聊以后,聊聊……他转头,看凌子冲慢慢地将匕首对准心脏,手在抖,一个人嘴再硬,这时候总是有恐惧的,一个人活了三十多年,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活着活着活习惯了,总是有留恋的。
<!--PAGE11-->齐家福仰天,张开嘴,吸了口带着雨水的空气,伸手:“我帮忙?”
“不用。”凌子冲咧开嘴嘿嘿笑,“最后一刀,不能还让你笑胆小鬼。”
“好。”齐家福把那口雨水吞下去,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那……有什么话要交代?少一事还是葱儿?葱儿她——”
“什么都不用。”凌子冲又摇了摇头,急急打断。他转头向齐家福,看了一会儿,笑起来,小胡子翘翘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嘱咐,却只斟酌了一句:“活完这辈子。”
他手里的刀锋找到了心脏,慢慢地、稳稳地送了下去。
雨还是很大,夜太黑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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