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城墙的另一侧。
长相城西营,军帐中,破晓时分,灯火通明,披衣惊起的杨鼎图静静地听完了齐清铮的诉说,拍案:“给我绑了。”
左右亲兵一拥而上,按着双肩将齐清铮捆绑起来,抬头,等杨鼎图的示下。
这个少年一路跋涉返回西营并非易事,他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和伤口,眼角、鼻孔和嘴角全是乌青,握刀的右手虎口撕裂,结了老大一片黑淤,靴子早就丢了,膝盖以下走成两坨泥壳,干泥裂处是烂紫淤青的皮肤。绳索一勒在身上,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已经破烂的嘴唇,疼得一阵哆嗦,但还是尽力地昂起头,挺直腰。
“我叫你出东门,虚张声势,佯作攻击,一听到三长两短军号即刻返回,为何不听?”杨鼎图按着桌案站起来,披在肩上的长袍落在地上,他浑若不知,一脚踩上,一步踉跄,“视军令如戏言,三千人随你出战,三百人仓皇而回,你有何面目前来见我!”
“将军,末将出东门后,暴雨倾盆,我命六营弟兄驻扎天道坡,九营弟兄登天辕峰,亲自带领新兵营子弟登天裁峰,听见南营三长两短军号之后,本是要依令返回,只是……天辕峰与天裁峰之间的龙浮脊被暴雨冲得断裂,无路可回。我有心驻守一夜等待天明,但天黑风高,雨疾路险,天裁峰上泥块碎石不断随雨水滑落,又连连有三位小兄弟跌落断崖,大家……大家都是十分的惊恐。我怕守在峰头久了,连天裁峰南坡也有断裂,就……就自作主张,领大家从南坡缓缓下山,下山途中,又折损一位弟兄。下山之后,四野漆黑,伸手不辨五指,我们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能听着流水声向前,想着……想着找到护城河就找到城门了。只是、只是找到排水渠后,我就听见了风笛声,我就想,一路徒涉,摸回西营,也要穿过大半个战场,再有折损,也是重罪,不如冒险一搏,如果能斩获李劼人头,也是将功折罪。只是未曾想到,误打误撞,遇上了狼牙七纵……”齐清铮俯首下去,“之后种种,已经向将军禀明。末将自知难逃军法,也有心当场自裁,只是领命而出,总要复命而回。请老将军军令裁度,末将……不敢稍有异言!”
杨鼎图负手站着:“你所言属实?”
齐清铮点头:“是,帐外三百兄弟,皆可佐证。”
杨鼎图长叹一声:“齐清铮,领命之前,我问过你,军中无戏言,你新进帐中,不识兵戈,邀功心切,可知轻重?你是怎么回复我的?”
齐清铮低头:“末将有言在先,此去如有闪失,愿提人头来见。”
杨鼎图又是一拍桌案:“我若杀你,怎么对得起相爷?我若不杀你,又如何平复军中众口!”
齐清铮咬牙:“末将既来营中,便不是齐相之子,而是老将军麾下之卒。”
“说得好。”杨鼎图遥视帐外,良久,“你从南门入城,也就是说,贺佩瑜都知道了?”
“末将入城,未发一言。”齐清铮犹豫了一下,“只是贺少将军问到高战,我不便隐瞒,就如实相告了。”
“你闪烁其辞——贺佩瑜说了什么?”
“没有。”齐清铮摇头,“末将入城,浑身僵冷,握刀的手都放不开,贺少将军叫人喂了我一碗热汤,说要先送我回齐府,我不敢应承,直接回营,除此之外,并无耽搁。”
“高战全军覆没,他什么也没问就放你回来?”
“是。贺少将军说,既然老将军在此,不该他问。”
“那我再问你一遍,高战所领狼牙六纵,是如何全军覆没的?”
“正如末将先前所言,天黑难辨五指,更无法分辨敌友,一时误打误撞,就两厢厮杀起来,不幸被蚁奴所乘,以至于全军覆没。”
“这就是你所谓实言?”
“是!”
“好!我成全你。你违令下山,泄露军机,擅动刀兵,罪在不赦。”杨鼎图挥手,“把他押入死牢。待战事平息,当众杖责一百,削去名籍,逐出长相城,流配各地,终生不得回城。”
齐清铮原本还强作镇定,一听杨鼎图所言,惊得抬头大叫:“将军!开恩!末将甘愿一死!将军——”
“既入军营,罪不由你定,功不由你说。”杨鼎图不看他的脸:“大呼小叫,目无军纪,成何体统,来人,拖出去掌嘴五十!”
齐清铮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出一声,他似乎这才想到,这位平时常来常往,慈眉善目的祖父,是昔年孙儿被剥皮实草送到面前,也没皱一下眉头的柱国将军。
帐外,早已云集百余名大小将领,都在屏息凝神等待杨鼎图的定夺。齐清铮身份特殊人人皆知,甚至早有人认定西营和点将学堂都是他日后之物,他手无寸功,之前在点将学堂又声名狼藉,西营无人心服,不知多少人私底下嘲讽。但这回杨鼎图这一动军法,又是群皆耸动,议论纷纷——山脊滑坡,临阵生出变数,黑夜难辨敌友,都还算是说得过去的理由,杖责一百还是小事,终生流配则无异于直接断送了齐清铮的前途和杨鼎图自己的传承。
帐外空庭也是露天,暴雨之下积水过踝,几名卫兵取了护齿的木嚼塞进齐清铮嘴里,按着他跪下,剥去衣服,挽起头发,举起掌嘴用的牛皮掌,好一阵踟蹰——这五十记打下去,这个面容俊美的少年脸上必定留疤。
杨鼎图缓缓走了出来。
士兵的皮掌抽了下去。
“将军!将军——”几名将领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围上去,就要开口求情。
“胆敢求情者同罪。”杨鼎图远远站着,伸手,有人将手杖送到他手里,“军营之中,令行禁止,法纪如天。今日就算是他父亲登门求情,我也连他一起打!堂堂一国之相,教子无方,贻笑天下,这个儿子早就该送来管教。再给我传令下去,点将学堂之中,齐清铮的教师、管带一律罚俸三年,会师的礼仪章法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什长以上就该烂熟于心,我倒不信,高战戎马多年,会出这种纰漏!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对南营有些说辞,但给我记住了,你们守的西营,是长相城的西大门,不是一家一族的西大门;你们守的长相城,是西相国的国都,数十万百姓安身立命之所,不是与贺佩瑜赌斗怄气的所在。”
一时间众皆哑口,只有皮掌落在脸上的“砰砰”声,和大雨落在地面上的“哗哗”声。
五十记掌嘴很快打完,齐清铮满脸满嘴是血,卫兵一放手,整个人就萎靡在雨水里。
“拖他下去,战事平息前不许探视。将他的口供与三百士卒的口录抄录两份,一份递给南营,一份递给齐相。”
“是。”
“都回去休息吧。”杨鼎图处置完毕齐清铮,高大的身材佝偻不少,他顿了顿手杖,转身。
“报老将军——”两名低级武官匆匆而上,“老将军,下官奉命询问战况口录,共计三百一十四人,说法大体无误,但其中四人说有内情,要当面回禀老将军。”
“传。”杨鼎图眼里又是精光矍铄,他盯着齐清铮的眼睛,有森森之意。“你刚才如果有什么疏漏,此刻想起来了,还来得及。”
他掌兵五十年,对狼牙七纵了如指掌,贺佩瑜手下不知多少狼子野心的禽兽之辈,但能一路走到今天,军纪森严功不可没。高战到了战场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先行攻击友军,即便情况再危急,也不至于到短兵相接时还控制不住局势。齐清铮真要一口咬定是高战动手也就罢了,他这“误打误撞”四个字,无异于大包大揽,把主动攻击的职责揽到自己身上。而这样一来,在南营人眼中,主动攻击狼牙七纵的就成了西营。贺佩瑜客客气气送他回来,但越客气,意思就越明白,暴雨夜中必定还有变数,齐清铮咬紧牙关不提这一节,还当真是其心可诛。
齐清铮摇摇头,意思是无话可说。
杨鼎图顿杖跌足:“你这是逼老夫上齐府登门谢罪啊!”
齐清铮别过脸去,辜负希望是让人难堪的事情。他眼角的余光扫着那四个人被跌跌撞撞带进来,一路哭叫着扑向杨鼎图脚边,他的眼睛向上抬了抬,随即挺直腰杆,要喊点什么。身后的两个卫兵立即按紧了他,他左右挣扎着,动又动不了,木嚼在嘴里嚷又嚷不出来——那四个人的面孔是完全陌生的!
“老柱国!老柱国!”那四个少年好像畏惧齐清铮一样,向杨鼎图身边躲。
“不要怕,你们有什么就——”
杨鼎图的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四个人就一起扑了上去,他们经过搜身,没有带兵器,但十指尖尖,坚硬如铁,两个人抱着杨鼎图的双脚,一个人跳起来挡着卫兵,最后一个人的手,插进了杨鼎图的胸膛里。
事发太过突然,满庭的将领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胆敢在西营的心脏刺杀杨鼎图。到他们反应过来向前冲的时候,那四个人已经互相出手,双双拧断了对方的咽喉。
庭中一片大乱,带着四个人进来的武将被吓傻了,跪在地上发不出声。将领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杨鼎图身边——刺客一击毙命,手指抓破了心脏,咕嘟咕嘟的鲜血染红了杨鼎图的胡须和头发,他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微微张着嘴,似乎有满腔的话没有说出来。
齐清铮在狂挣,他终于蹭掉了嘴里的木嚼,肩头甩开后面的卫兵,又被再度按倒在地,他大声叫:“他们不是点将学堂的!”
有年轻狂怒的士兵冲过来拔刀:“他们不是点将学堂的,是不是你带回来的?”
年长些的将领抱拦着年轻的将领,有主张追查刺客的将领命令封锁现场,但更多的卫兵和听见消息的人匆匆冲进来。庭中沸反盈天,极为混乱,要冲进来和冲出去的武将互相推搡,要报信的文官互相争执,医官在侍卫的保护下挤进来,哭喊的小厮则举手向天不知道通报何人。
如果是在平时,杨鼎图遇刺,第一个通报的就是齐相。但不管怎么说,刺客是被齐清铮带回西营的,没有摆脱嫌疑之前,齐相显然不是主持大局的良好人选。场中渐渐分成了亲向齐家的一派和反对齐家涉入的一派,有人去解齐清铮身上的绳索,有人把他推开,有人一刀劈开了齐清铮身上的绳结,又有人还是要扑过来抓住他。
就在此时,外头一声通报:“南营贺佩瑜到!”
零零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