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也好,读书也罢,都是修行的一种,可以强身,可以明智,可以杀人,可以保国……总而言之,是好处多多。然则,无论是文韬还是武技,都不能突破人类的极限。若是想要突破人类的极限,汲取天地万物的力量,就必定要付出代价,最常见的代价是寿命——青城陆氏代传的天演棋,奇刀八流修炼的技击,都是其中的一种,所以,青城陆家的操盘手,很少活过四十岁;而把武技发挥到极限的武者,可以发出吞吐风雷劈山裂地的一击,其代价是,立毙。
太平盛世里,生命是无价之宝;而乱世之中,有太多的东西,比身体里流淌的时间更加宝贵。人与天地之间的交换,权衡得失只在一心,此谓之血酬。
在这段人命如草芥的岁月里,半数以上的正道武林人士遁入奇门,其中最强的刀客,合称奇刀八流。
大相国历一千二百五十年,奇刀八流的刀客们肝胆相照,千里奔赴长相城,于相山北崖下击杀北国统帅司空之龙,玉石俱焚。经此一役,北国罢兵,而西相武林精锐大损,元气大伤,几近玉碎。余者四千人,名案在册,欲重回天地而不得,再度集结,试图光复武林。丞相齐河鋈、南凉州牧廉长平激辩数日,封无端沉屿,为江湖客永乐之土。
东相国青州之西,西相国南凉州之东,北相国下马川之南,是木兰江由南北流向改为东西流向的大转弯处。此处江水如海,木兰江江心一片沉屿,春夏二潮淹没不见,秋冬水枯之时浮出江面,目之四向,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生无死,无去无回,所以被叫做“无端沉屿”。
无端沉屿的周围水流湍急,恶浪四时不息。那浊浪滔天、随风肆虐、撞碎千堆雪的,叫做婆婆潮;暗流涌动,逆溯湍急、时不时凸出水面的,叫做媳妇潮。这两股婆媳潮没日没夜地拧在一处,过往船只一旦纠缠进去,极难脱身。
浪潮中心,最平静但也最险恶的所在,是无端沉屿最北部的一座大岛,小姑岛。小姑岛出水的时日应该不长,乱石上还带着干枯的水草和苔藓,一块凸出的岩石着半艘破船,折落的桅杆欲断未断,随风撞在岩石上,轻轻的响声听起来却像是丧钟。
“去你娘的!”凌子冲摇着船橹,这已经是第七次试图登陆了,每次刚刚靠岸,就被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漩涡拖开,小船连摇带晃,兜完大圈子兜小圈子,眼看着跳一跳都能过去的距离,就是怎么都不擦边。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准备做最后的挣扎:“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是婆婆又是媳妇又是小姑的,男人都去哪儿了?淹死了?”
岸上有人大笑起来:“凌子冲,宁胡天,你们冲过来不就完了?这破船有什么要紧的!”
宁胡天横戈船头,英雄无用武之地,仰头大喊:“快扔缆绳,少看笑话,我们船上还有人哪!”
岸上那人不笑了,挥手把船缆凌空甩了过来,宁胡天长戈一搅,两边一起开声用力,“咳呀”一声吼,把那一叶扁舟愣是拖上了怪石嶙峋的岛岸。
小船既浅又窄,这两人能把它给弄到江心,实在匪夷所思,船舱里早已吃了半舱江水,被一个人的身体染成一片暗红。
“什么人?怎么回事?”
宁凌二人半托半抱地扶出陆展眉,一句话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催促:“回头再说,救命要紧。”
迎接的那位笑容变得尴尬了:“唉!子冲,胡天,你们心里头最好有点数,上头乱成一团了,怕是没人能出手帮你们。”
宁胡天也是第一次来到这儿,抬头看去,两丈高的石壁挡住了视线,又黑又滑的石头已经被凿出一条可以落脚的小道——江湖客最好打发,随便什么破烂地方,都可以整治成住人的居所。宁胡天也不放在心上:“嚯!这就打起来了?没什么嘛,大家走江湖的,练练拳脚挺正常——”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道影子一飞冲天——那是货真价实的一飞冲天,双臂如翼,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然后悬停在半空,指着“这算什么!”凌子冲一跺脚,脸色大变,“自己人动手,用这种折寿的招数!都疯了吗?”
他一按石壁上的突起,沿着罅隙翻了上去,一回头,伸手把抱着陆展眉的凌子冲也扯了上来。
那上面足足有千丈方圆一片空地,满是沙砾和碎贝壳,凹陷处还有江水涡着。空地乌压压地围了不少人,当中两个打斗得正酣。那个飞在天上骂人的倒也怪不得他——他的脚下已经是一片火海,火圈正中,烈焰升腾如软鞭,手持一杆长枪的男人枪尖点在火里,一寸一寸抬起枪头,火鞭也跟着他的枪式向上撩去。
宁胡天从屁股后面拽出一支铁杆,一支短戈,“喀喇”一合,合成一柄长戈,双手运力,火舌被当中撩断,他左右看看,大骂:“你们在干什么!”
飞人这才落下地来,捂着喉咙一阵干呕,指着对面那人:“宁胡天,你来得正好!杜虎行,你……你……”
“你本来就该死。”那个叫做杜虎行的无视宁胡天,枪尖继续指着他的鼻子:“你骂我是贱奴!”
“呸,你自己捡骂还说我?”那个飞天的明显畏惧杜虎行,边退边叫,“我只是说……要不是和一群奴隶混在一起,咱们怎么都能封上小半个州,不至于就捞这么几个破岛而已。杜虎行,你们本来就是奴隶,我又没嫌弃你们,唠叨几句罪不至死!
他一退再退,退到了人群边上,身后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扼住他脖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说什么?”
那人挣扎着:“你们已经被赦免了……还要怎么样!都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谁要你们这群畜生赦免?没有我们,你们死了几百回了!”那大汉气得脸上肌肉直抖。
“二打一,背后暗算,你们算什么东西!”
“一样的动手杀敌,比你们高贵百倍的人也死了,叫唤什么!”
大汉越听越怒,手上一用劲——宁胡天清清楚楚听见了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他愣了,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个人的尸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整个岛屿沸腾起来——
“一句话说错了就要人家的命?那咱们以后还真没活路了,贱奴还就是贱奴!”
“你说什么?不想在这儿待滚过江去!随便你去哪边,看看谁给你半个州的封赏!”
“要滚的是你们!”
拉的拉,扯的扯,抄家伙的抄家伙,打架的就要出手,劝架的手足无措。凌子冲和宁胡天站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那些个污言秽语里面听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国战之后论功行赏,这群江湖客什么都不要,就要一片没人管的土地,自由自在过日子。齐相当然应允,可是十六家全体反对,这群人里面有不少的逃奴,以及赎身的奴隶,既往不咎也就算了,封地这种事情……封到哪儿,附近的贵族都不愿意,即使是齐家的族人也不同意。无可奈何之下,齐相只好把这片三不管的岛屿赏给他们,并保证会拨人拨钱帮他们整治出一方乐土。
饶是如此,距离最近的南凉州牧廉长平还闷闷不乐了很久。
这些人之中的绝大多数对无端沉屿都没什么好印象,来了之后更慢慢了解到,此地地形险恶,极难整饬,最要命的是,每年只有秋冬两季的四五个月才浮出水面。本来江湖客也不是什么遵守国家法纪的好人,平时也躲躲藏藏的,大家见面只论门派不问出身,可是这一旦有了出头的机会,得而复失,感觉就不那么好了。
奴隶出身的不住嘴地痛骂这些贵族忘恩负义,新贵和平民出身的本来强忍着,忍多了,反而觉得被这些“自己人”拖累,于是也有了口舌之争。
千不该万不该的,有个多嘴多舌的脱口而出“贱奴”二字。这本来就是大多数逃奴的搥心之痛,他们九死一生地要的就是一点自由,于是哪里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立刻就有了血光之灾。
谁都不稀罕这个破岛,可是谁都不愿意灰溜溜地走人,把“破岛”拱手相让。
争吵和仇恨渐渐汇聚成了一涡漩流,在场众人越闹越凶,“哗啦啦”地就分出几拨人来。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推着宁胡天和凌子冲往外退——背后就是山壁,要么加入战团,选择一方,要么走人。一小半不肯自相残杀的,都这么退出圈外,他们都猜到了一点什么,没有人明言。
地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陆展眉,离开青城只有两天,他已经消瘦了一圈,眉骨和颧骨高高突起,昔日青天朗日一样的眼睛变得像是两口深潭,眨一眨眼睛,眼角就渗出水来。陆展眉手撑在地上,尽力地想要坐直身子,粗糙的沙砾磨得手掌渗出血来,脱落的长发黏在湿淋淋的衣服上手上,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败下去。
“怎么办?”宁胡天问凌子冲,凌子冲只能报以摇头。
“展眉你怎么看?”宁胡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问完之后他就后悔了。这些年来,遇到非常棘手、需要动脑筋的问题,他们都会问地上这个人——快出主意呀,你姓陆哎。
但是陆展眉开口了:“你们真的要听我怎么看?”
凌子冲和宁胡天左右一瞟,蹲在他身边,陆展眉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通常是看出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有些人就是要让他们打起来,不过他们打得太早了”,陆展眉盯着人群,“这个岛是不是他们的,陆家还没说话呢。”
宁胡天脸色一沉:“你这叫什么话!”他明知道这时候语气不该过于粗暴,但是涉及到大是大非,那是丝毫不能马虎的,他正色说,“江东自立,我们也就认了,这木兰江上的一土一地,难道说东相国还要染指?”
陆展眉的笑容有点儿发苦:“胡天,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无端沉屿确实是还没有议定的所在。贵国的诸位大人是怎么考虑的,我不便揣度,可是,陆家人会怎么想,我还是清楚的。没人上这个岛,那它就是一片不祥多难的沉屿;一旦有人捷足先登,陆家势必寸土不让。”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的火堆的灰烬,匆匆搭建的简单棚舍,缓缓开口:“按照江防总督调度的速度,快则今晚,最慢也不会超过三天,东相必定发兵。若是你们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那我大……陆丹青他高兴还来不及。”
岛上人多,宁凌二人蹲下旁听,几个靠得近的也顺便耳听八方,陆展眉这么又轻又慢地说下来,已经完全吸引了旁边人的注意。
“你说什么?陆家要发兵?”一个急躁性子的大叫起来,人群一层一层地安静——安静也像传染一样蔓延开来,目光渐渐凝聚到了陆展眉脸上。
“是。”陆展眉点头。
“陆家阴险,天下皆知,他们要是敢来,就让他们回不去!你!你还说什么——不便揣度?你倒是揣度给我听听——”一只手揪着陆展眉的衣领往上拉,凌子冲连忙去拦,陆展眉的身子被提起来一半,又重重摔在地上。凌子冲伸开胳膊护着陆展眉,回头叫:“展眉不要多嘴!”
陆展眉扶着石壁,歪歪斜斜硬是坐直了,他单手推开凌子冲的庇佑,扬眉,下巴一抬:“你既然要问,那我就直说了,贵国的丞相也好,别的大人也罢,根本就是在借刀杀人,行的是一石二鸟之计。至于说贵国的列位大人究竟是要借各位的刀破一破江东防卫,还是要借陆家的刀除了眼中钉肉中刺……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少人正是这样猜的,可是谁也没说,陆展眉这么一开口,顿时就有十几个人围上来,凌子冲和宁胡天拦也拦不住。其中一个抓了陆展眉的头发,往石头上一撞:“你妖言惑众!你是陆展眉,陆家人说的话,哪一句能听?我们卫国死忠……就算是……就算是廉长平容不得我们,齐相爷也不会不管的!”
陆展眉冷笑一声:“哈!抱歉抱歉,是我错了,那么各位请便,继续打,我接着看热闹。”
适才那个持枪挑火的杜虎行分开众人,逼了过来:“阁下是陆七郎?”
陆展眉一怔——摘名除姓,他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子冲要代为开口,他摆摆手,尽可能地神色自若:“我之前确实叫做陆展眉,和这里的不少朋友也是旧识了。”
杜虎行疑虑不轻,长枪直指他的咽喉,眼里放着凶光:“要说起什么断子绝孙阴谋诡计,敝国几位大人恐怕不是你们家的对手。陆七爷,你来此有何贵干哪?”
不等陆展眉回话,宁胡天已经怒了,他一把抓住枪尖,向左一拗:“展眉他说得要是不对,屁事没有;他要是猜对了,正好让我们早作准备。陆展眉在长相城里头和我们并肩血战的时候,可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有何贵干!杜虎行,陆展眉被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大哥逐出家门了,是我们哥儿俩拼死拼活救他出来的!”
他吼得慷慨激昂,在情在理,再加上陆展眉这副尊荣足以佐证,杜虎行的枪垂下来了——相信也好不信也好,陆展眉所说的话,正是让两边停手罢斗的唯一理由。
“你……被逐出陆家,这是什么意思?”另一个人上下打量着,“这倒是听来有趣,莫不是苦肉计吧?”
“这就不劳各位费心了。”陆展眉回头看了看江面——其实石壁之外,只有一道白线。他深吸口气:“总而言之,东相江防不久便到,你们是战,是守,还是自己先打完再说,都是你们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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