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月,有穷山就变得冷硬残酷,皑皑白雪在四处设下陷阱,一脚踩进去,可能就是一个齐腰深的雪坑。过了十一月,村里的人就都不往外跑了,女人们照样子有忙不完的活计,而出生入死的男人们有足够的理由享享福,喝着树米酒,围着火盆讲讲古老相传的故事,还有大山里头的轶闻。
今年英子的爹丢了半条腿。
关于这半条腿有无数个版本。
英子的爹把半条圆滚滚的残腿搁在豹子膝盖上,豹子拿着混合了草药的油膏给他揉啊揉。
豹子嘴唇上已经长出了硬硬的髭须,长长的头发用一根老虎头上的王字皮缠起来,粗如儿臂。他才十五岁,但长了二十岁后生的身子架,肌肉在皮肤下能看出一丝一丝来,动起来恨不得挣破了皮。闹山闹得早的孩子是山神的宠儿,英子爹这条腿一废,豹子就是村里最优秀的猎手了——这东西不用争,每个人都能看出来,豹子有野兽特有的直觉和敏捷,也有着老猎人的智慧和沉稳,而最重要的是,他从九岁起就一直在“闹山”,隔一段时间不进山,就恍惚得不知所以。
英子的爹对这个未来女婿非常得意,所以提前拿他当半个儿子使唤了。
他对自己的残腿也非常之得意,进山的猎人都有着死在猛兽肚子里的觉悟,如果仅仅是残废,那就是山神恩赐,让他提前回家享福了。他没什么可遗憾,他脖子上长长一串牙链几乎拖到肚脐,那是荣誉的见证。他生养了九个儿女活下来了五个,最宝贝的女儿识字,女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对他的尊敬甚至超过了对亲生父亲。
火盆里的树米根多了点,热气熏得他有点晕晕的,他喝了一口酒,眯着眼睛说:“上个月我去宁家送皮子,那个宁家的太太出来了,哎,要不说是有钱人家的太太呢,我隔着衣裳看,那皮肉松垮得像用屁捏的。”
男人们洪亮地呵呵笑,他们知道英子爹一准又在吹牛了,宁家太太哪有这么容易见到?不过话说回来,宁家的女人们都差不多,白白的,瘦瘦的,后面看看不见屁股,前面看看不见笑模样。多冷的天都要举着一把小扇子挡着脸,还真是分不清谁是谁。
英子爹敲了敲豹子的头:“你这豹小子害苦我了,非要割这么一条皮下来,这下好,人家管家问我呀,虎皮怎么不全哪?我就编瞎话啊,我跟他说——这个老虎啊,有几个崽子,都没长大哪,死了妈,“呜呜”地哭,按照山里头规矩呢,割点儿皮肉下来,让小东西闻个味,就以为它们的妈还在。结果呢,人家太太眼泪就下来了,说,天啊,好可怜的小老虎,没了娘,这还怎么活下去?这样还不如抱到我家里养着,我家天哥儿成天闹着要养两只小虎玩哪。”
豹子把油膏搓开了揉热了,手里加了点力气,冷冷笑。寒冬腊月的编排宁家已经是惯例了,有钱人家就是这样,小兽要抱回家养着,好东西要买回家摆着,好端端的人也要养在家里头,前几天宁府的管家来打探,英子做事的期满了,大少奶奶有意思做主,让大少爷收了她的房,知道瀚格尔村规矩多,问问家里意思。
英子爹一句话回绝地毫不留情面——要提亲,让当家男人来我家提。
管家大惑不解地走了,瀚格尔村的人比他更困惑,为啥男人娶亲,是老婆代替张罗?豹子想起来英子告诉他的事情,就跟大家说了,他们要英子做姨娘——不是娶亲,是姨娘,要伺候他,给他生娃,还不是他女人。听说有钱人家都是这样的,一个男的要配好多女的。
瀚格尔村完全被有钱人弄晕了——男娃儿就这么多,女娃也就这么多,他家搜罗了这许多去,找不到媳妇的男人怎么办?
豹子又想起了英子告诉他的事,高兴地想出了答案:“他们打仗咧,把多出来的男人都杀了,就行了。”
英子爹翘起断腿打了他一下:“想啥呢?我没说完呢。我赶紧跟夫人说,我这腿断了,进不了山,没办法。夫人也是关心,就问,你这个腿怎么断的?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说——有一天晚上,我在山里头,看见一棵大黄椹吐露地转着圈跑。嘿,那女人懂事,一下子就说,那是野火精。”
“懂事”是瀚格尔村对女人的最高评价之一,意思是男人说事的时候女人懂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乱插嘴。豹子“嘿嘿”地笑了,他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大山里的故事是怎么传出去的,这种山里头遇到野火精的故事他十岁起就听烂了,但还是恪守一个听众的本分,好奇地问:“然后呢?”
“然后啊……”英子爹压低了嗓门:“我就说,我不知道那是个啥呀,就觉得好玩,掏出家伙就对它尿了一泡。我一说这个,那个太太就拿着扇子挡着脸,说我‘粗俗’,骂完了又问,然后呢?我就说啊,那小玩意儿也是个爆脾气的主,他一看我尿他,也掏出豆米大的小家伙跟我对滋儿,哎哟这可了不得,我出来的那是水,他出来的那是火啊,顺着我的小腿就往上烧,这不,腿没了。”
这是英子爹断腿的第二十个版本,这断了的半条腿给大家的无聊冬夜带来了无数乐趣,虽然每个人都知道真实的情况——英子爹和一只觅食的母老虎邂逅了,那只母老虎本来不应该钻进他们围猎的圈子里,但是窝里头有幼崽,它干瘪的**已经被咬出了血印子。英子爹要了它一张皮,也被它一巴掌挠断了腿,按照山里头的规矩,那条断腿作为母虎的猎物,被送进了小虎的窝里。如果它们能熬过这个冬天,来年,会和瀚格尔村的青年猎人再次交手。
山里头很静,又很吵。风很大,整个有穷山的群峰像是七弦琴的拨片,拨弄着北方滚滚而来的寒流,发出最强烈最战栗的音符。
但就在这样的风声里,谈笑和故事戛然而止,男人们一起竖起耳朵,然后竖起脊背:“咦?有人来了?”
开始是很细碎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然后响起来,重起来,满村的狗开始狂吠,但吠声很快平息,狗认出了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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