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现在知道陈怀旧的话是有道理的了——有些故事,总要慢慢地说,才能快点明白。
瀚海不是一片海,而是一片戈壁。戈壁滩里有一口大盐湖,西相国千里边陲的用盐,全靠此处补给。
漠河自南而北流进盐湖,沿路就成了戈壁滩里的一道绿洲。
绿洲上理所当然有了市集,商旅,驻军再加上宁家府邸,足以让那里建起一座城池。
那座城叫做应许之城。
瀚海宁家和漠河凌家是相国大陆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据说他们有五百年不间断没落的历史,最大的原因就是人丁稀薄。
宁默生很好地继承了祖先的传统,他一直到二十八岁才成亲,成亲五年,不出所料的没有子嗣。
成亲第一年,大少奶奶换了套衣服,宁默生愣是擦肩而过没认出她来。
成亲第三年,大少奶奶钻进他书房,反锁了房门不放他走,宁默生极暴躁地一脚踹开大门,请她出去。
成亲到了第五年,大少奶奶在公婆面前哭诉,宁家二老着实震怒,结结实实责罚了儿子一顿——那些强盗要灭我们的国,你这畜生要绝我们的种!老两口立即做主,把宁默生一个族兄的大儿子宁胡天讨了过来,过继到他的膝下,按照当地的说法,收养过一个孩子,再生孩子就容易了。
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儿子,宁默生当然亲近不起来,宁胡天已经半大不小了,也不怎么服气这个新爹,更瞧不上那个有事没事还拿着糖果糕饼把他当小孩子哄的“娘”。这样一来,宁默生对妻子厌恶更甚——大少奶奶无奈之下,主意打到了英子头上。
居然连一个死丫头都敢对她毫不犹豫地说不成。
宁家上下几十个丫头,宁默生就对英子青眼有加,宁默生的书房,是只有她可以进出自如的。人人都知道,这是宁默生的好友陈怀旧也对英子特别关照的结果。
英子头三年敬佩大少爷,后三年崇拜陈先生。
陈先生是青城的书商,但他很少在英子面前聊起来青城。
只有一次,他忽然说起来东相国各州都有一座“衰兰女校”,如果英子在青城,正是上学的年纪。
上学就是读书,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读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小火炉,一边烤着冰冷的手脚一边看书,万一炖糊了补品,还会被管家一顿教训。而且,还有先生,不懂的地方不用再抓着头想啊想,先生会教的。
英子学会了察言观色,每次宁默生和陈怀旧谈论完毕,奉茶上点心的时候,她就眼巴巴地看着陈怀旧,希望他能多说一点关于衰兰女校的事情。
陈怀旧有一次终于大笑:“算了,我教你。”
英子小心地问:“你?和女校里的先生教的一样吗?”
一旁的宁默生笑得直不起腰,指着英子的鼻子说:“既然陈兄要收她做学生,我也不敢再支使她做事,不如给她收拾一间书房……”
陈怀旧却摇头:“不成,我能教她几年?学会靠自己的一双手吃饭,是比读书更要紧的事儿。”
英子牢牢记着这句话,她开始加倍节省那几个月钱,连每个月的纸和笔,也都一定要用自己到外头买回来的。
“先生,给我留功课吧,你不是说,学校里面都有功课的吗?”英子说。
“也好……这样吧,你不是喜欢讲山里头的故事吗?把故事写出来。”陈怀旧说,“写得好,有钱拿。”
于是英子开始写她人生的第一个故事,《豹子王》,她模仿的,是《陆衰兰别传》的文笔。那是她看的第一本书,扉页上有这样的字句:
父亲,我的父亲——
我们将在天空相遇,以翅;
我们将在历史相遇,以笔。
到了她写完第一卷的时候,陈怀旧给了她一块金元。金元!这是父母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它意味着一百个农夫在地里整年的劳作,它意味着十个优秀的猎手在大山里出生入死地走那么一回,它意味着……自己比想象中更有用一点。英子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真的吗真的吗?陈先生您……是在施舍我吗?”
“这是预付”,陈怀旧说,“世道毕竟是不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找到你呢。”
英子沉默了,是啊,她在宁家的日子快到头了,她还要回山去……嫁人。
她喜欢豹子,也愿意和豹子一起,生儿育女,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只是她不想那么早嫁人,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梦想,在青城。
宁默生没有太在意她的去留,毕竟金戈铁马扭曲了天下,即便顾全小家已经颇有外人微辞,何况一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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