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怀旧还记着,他送了她一样礼物,是衰兰女校百年校庆的纪念笔记本,银白色的封面上,掐丝纹着木兰树的幼苗,干枯如雕版的花瓣里,木兰树的幼苗一心凌云。
“这是我们东相国的国树,衰兰凋瓣,意味着生生不息。唔……每个走出校门的女孩子都有一本,留着做个纪念。”陈怀旧看着英子活泼得快要叫出来的样子,笑呵呵地点头:“我知道你会喜欢。”
是啊是啊,这是英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她一遍遍放进行囊里,又一遍遍拿出来,一遍遍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地然后反复摩挲,直到少奶奶把一根尖尖的灯花杆子戳在白厚的纸页上,一声冷笑为止。
“给脸不要脸的贱货,你把宁家当成什么地方了?”少奶奶拿着灯花杆子戳着她的嘴,“你不是能说会道得很么?你不是仗着一张嘴勾引男人么?我今儿个教教你,什么叫做规矩!”
什么叫规矩?你下手有多狠加上我有多能忍就是规矩。
英子被打啊打,英子在叫啊叫,这家人一定都睡熟了吧?不然那些平时亲亲热热捧着瓜子点心来串门的姐妹们在哪里呢?
英子觉得自己会被打死的。那张熟悉的脸怎么会变得那么陌生呢?少奶奶是好人呀,她一进门,少奶奶就送了她好多好看的衣服;前段时间少奶奶还张罗着提亲呢,拿着小手帕擦着眼泪对她说,妹子,留下吧,给少爷添个一男半女的,咱们姐妹就是平起平坐的了。
我做错什么了呢?英子流着眼泪问。
少奶奶听不见她的话,少奶奶正抓起地上散落的稿子往油灯上面送,火苗舔着纸束向上燎,少奶奶一定不会烧火的,这样拿着纸,火肯定会烧到她的袖子。
贱货贱货!少奶奶回头用小火把抽英子的脸,然后两个女人一起哇哇大叫,英子又害怕又疼,少奶奶也又害怕又疼,她的袖子烧起来了,她一撒手,半空中散下无数着火的翅膀。
一圈子的丫鬟媳妇连忙冲过去扑火,七八双脚在地上胡乱地跺。
少奶奶火气更大了,刚要拿了油灯烧英子,眼光已经直勾勾地落在地上一张纸上。
它年轻而娇贵,从小就娇贵,换了三个奶娘才长大。
它总是生不出崽子,如果一只山羊又不下崽,又抢吃最嫩的草,主人家是不会喜欢它的。所以它比别的山羊都爱蹦跳,把自己当做牧羊犬一样地使唤,遇到不听话的小羊,它愿意用蹄子和小小的角去管教。
“山羊为什么要长角呢?除了对付山羊,似乎并没有其他的用处呀?唉,啃羊头的时候总硌牙。”豹子在山巅打量着猎物们,它今天牙齿有点不舒服,想挑一只嫩一点的羊羔来吃。“山神,你活得和这座山一样长,你有没有见过一群山羊转过神来对付一只豹子的情况?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没有尖牙和利爪的动物?”
“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了,有一群动物忽然转过身来,我甚至忘了它们在对付什么样的猎杀者。我看见它们在发抖,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可是站在土地上,就是这片土地上,一步不退。”
“后来呢?”
“后来?哦,所有的天神都被这种愚蠢震惊了,然后,我们就不跟他们玩游戏了,我们玩我们的,他们玩他们的。”
“我饿了,去成全这只母山羊好了。”
“等等,换一只好了,我看见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山神的声音变得奇怪,“它有它的命运,在一棵大松树下,在风里,在雪里,我看见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认。”
“我推倒了油灯,逃了出来。”英子对父亲说,“少奶奶不知道怎么了,一直站在那里发呆,都没有拦我。”她扯开外面的大袄子,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块金元来:“爹,你看,我们有钱了!”
山里人不擅长脸上有什么表情,但是英子明显能感到一切都不对了,英子爹杵在豹子肩头上,示意豹子把自己扶过去,“英子,你老实说,这块钱,是怎么回事?人家当家少奶奶,到底为什么打你?”
“我说了呀,陈先生要买我的……”
英子还在快活地回答,被父亲一把揪着衣领,金元脱手滚了出来,一路叮叮琅琅,带着众人的目光,从这个人脚下滚到那个人脚下,人人都像躲避活物似的,一闪。
“你说你胡编乱扯的玩意儿也能值这个?”英子爹甩开豹子,单脚跳着,尽力弯腰去捡,失了平衡,摔在地上。他什么都不管,只是死死看着那块金元,两颊的肌肉巍巍颤抖,呼吸,呼吸。
“是啊是啊,爹,留一半给我好不好?我想应该够我去青城了,就是不知道念书要不要钱……”英子的声音变小了,她感觉到不对了,她一边往后退一边坚持说:“我还小,我想念书。”
英子爹逼近过去:“豹子哪?”
“过几年呗,他要是真那么想要女人,随便找一个好了……”英子有点不服气,为什么刚刚在外头被人欺负,回家了爹还要凶他。
英子爹抬起眼睛看着豹子的父亲:“我对不住你们家。”
英子还没回过神,正迎上了一记狠狠的耳光,猎人粗而硬的手掌,把她一肚子的解释扇了回去。
英子头很痛,耳朵“嗡嗡”直叫,后牙松动了,她浑身都在疼,一路赶来的辛苦好像这个时候一起爆发。人群又一次从她身边经过,他们都和父亲一样呢,好像都觉得她该挨这一巴掌似的。英子一个踉跄,向后摔,摔在了一双坚实的手臂里。
她的另一只不叫唤的耳朵听见了豹子的声音:“叔,英子还给我不给?”
父亲好像说了句什么,很遥远,一只耳朵有点奇怪,听声音恍恍惚惚的。
然后豹子斩钉截铁地说:“不,四十张大皮子,一张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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