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手脚不停,打来了热水,把脸和手都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的泥垢也没放过,他突然说,“英子,懂事。”
英子用力地点点头,她也打来一盆热水,把脸洗得白白的,擦得红红的,长头发蘸着水梳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盘不起来,她发狠,把头发浸湿,后头一只手接过了她的发梢,绞绕,缠紧,然后插上一根纯金绞丝的发簪。英子慢慢回头——那已经是她的婆婆了,正小心地抹掉她擦多了的胭脂。
英子慢慢地跪下,喊:“妈。”
豹子也扔下手里的面巾,跪在英子身边,满是感激地:“妈。”
豹子妈擦了擦眼角,一手搂着一个,在豹子额头上崩了一下:“还愣着干啥?告山神去呀!”
豹子喜得连蹦带跳,他冲到门口,双手呈喇叭状,对着悠悠远山,大声喊:“山神呐——你莫嫌吵——小英子俺收到啦——”
英子站在他身边,她没有喊过山,大声叫,叫得破了嗓子:“山神呐——你多费心啦——俺找到家了——”
他们并肩站着,一个声音雄浑一个声音尖细,他们对着茫茫黑夜叫,好像真的在喊醒一个冬夜在打盹的老爷爷,山里的娃都是山神的孩子,寄托在爹娘那里,孩子们笑着叫着吵着闹着,在大山的后院子里玩了十几年捉迷藏的游戏,然后你认出我,我认出你。
大山里头是不兴大喊大叫的,吼了叫了,那山神就听见了,以后就作数了。
豹子的爹娘走出门,也吼:“亲家公——豹子是你儿咧——”
“亲家母——你莫操心——英子到家喽——”
英子家的门等了太久,这时候终于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家喊一家,一个叫一个,整个瀚格尔村变成了嚷嚷的海洋。
这是有穷山的规矩,喊山——那些小家伙们没有玩够,忽然之间就长大了,然后想出了很多正经的方式来替代孩子的游戏,比如玩过家家的终于成了家,玩打仗的终于变成了猎人,而喜欢捉迷藏的最后沉睡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再也没有人能够找到他。这些刚刚长大成人的家伙们找到一切的机会大喊大叫,山神在听着,就好像小时候爹爹妈妈在微笑地听着一样,等他们也变成了父母,他们就会知道,爹妈不是在笑孩子的幼稚,而是在羡慕他们的欢乐,正如豹子王经常说的——“待我法力无边,会变成一个小孩子”。
旧日的玩伴们迫不及待地从紧闭的大门里冲出来,他们拍着手跺着脚,憋了一夜的欢呼声脱口而出——
“树咧,你结果子不结?不结,明年砍你做柴烧。”
“我结——我结——”
“云咧,你开春要落雨咧。落雨我们都夸你,不落雨我们就骂你——”
“好也——好也——”
“三三,明年做我媳妇好不好?嫁给我顿顿有肉吃——”
“呸……啥肉啊?”
“你说腿子肉,咱不吃尾子肉!”
“好——”
“英子姐,明年给豹子哥生一窝小豹子可好?”
英子红了脸低着头。
年轻人来劲了——
“小豹子!”
“小豹子!”
“小豹子!”
英子拗不过,小小声说:“好呀。”
“大声说——山神听着那——”
英子望着黑黝黝的山,那山真深,瀚格尔村的人都没有走到头过,起风了吗?据说山风会把承诺刮到山神耳朵里,要是山神听见了,风就会滴溜溜转,不肯走。她看见风滴溜溜转了,卷着雪花,从她的脚下盘旋着升上小肚子,英子往后跳了一步,她的腿真重,她的头真晕,她看见豹子扔下酒碗跑过来,飞快的,她看见豹子的嘴一张一合……然后她重重砸在地上,一切都安静了。
豹子摸了摸英子的额头,把下嘴唇叼在牙关里,不让自己哼出什么来,他抱起英子,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啄了一下——英子一直在发热,她应该回家倒头就睡的,但是,今晚上他们必须成亲。
“娘,你照顾一下英子,她路上就病了”,豹子把英子交给他娘,砸砸腰站直身子扫视一圈四周:“大家站一站,还有正经事要说。”
英子爹撑着拐,看着豹子爹,这已经是他们两家的儿子了,英子爹一声长叹:“豹子是个男人喽!长得真快。”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进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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