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豆卖的书很杂,多半是些菜谱啊服饰啊传奇本子之类的,我要的占卜类书,都在地窖里堆着。她问我要哪本,我说都要,她就笑,说卜筮也可以看很多吗?各路神祗开出方子来,我信哪一路才好?我请她指点,她略谈了谈各门的优劣利弊,我听得出她其实是不大信的,但同样是不信,说出话来也让人听着舒服。结账的时候,我要的书接近四十个影元——那是青城的纸钞,近十年来正在全天下通行,比起本国出产的裂币,要轻便易携得多。她要找零,我说不用,她就让我随意再挑一本走,我就指了她正在读的那本行者手册——《边界》。
我总以为冥冥中是有点征兆的,在那本书上,我第一次知道了相国最西边是有穷山,最东边是青荻野,两地相隔六千里,是从生到重生的距离。
一来二去的,我们也就熟了,有段日子我几乎天天去拜访,或是买瓶药酒,或是喝杯清茶,婉豆的门口有一盏风灯总亮着,若是经过了不进去,难免会归家之后,若有所失。
母亲那段日子正烦心,懒得顾及我。嫂子是热热闹闹娶进门了,可母亲总觉得一个国公主,还不如列缺城里一个偏将军家的小姐得体大方。嫂子别的样样都好,就是说话常有粗口脏话,我们这种人家,固然不能像江东陆家一样文质彬彬、说话跟唱歌似的,但也没到儿媳妇在婆婆面前骂娘的份上。我母亲大约是看嫂子太不顺眼,就把她在外头有情人的消息透露给了我哥。
本来这不算什么,以嫂子的身份,没有情人才是耻辱。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大哥对此完全不能接受,尤其是当他发现嫂子勾上的是他的副官之后,简直是暴跳如雷,不知他们两口子在屋里吵了些什么,我只知道大哥拎着绳索走出门,把那个副官拖在马后面,围着列缺城狂奔了三圈——到他停下来的时候,那个人的腿和脸都变成了渣子。大哥那晚上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像是一轮高速转动的刀锋,靠近他的人都会被绞成肉泥。他不住口地羞辱嫂子,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嫂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大哥的骨肉了。
我猜大哥在等嫂子跪下来求饶,认错,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之类的,他以前一直很大方的,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变得这么小肚鸡肠。可嫂子也被他激怒了,于是就在他面前跪下来,用一柄尖刀刺进了肚子里,用既像是唱歌、又像是嚎叫的声音说了一长串的话,然后倒地死掉。我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很难看,她说嫂子用自己和孩子的血发下咒誓——诅咒我们家族生生世世止步于最渴望得到的荣誉与爱之前。
大哥疯了,他杀掉了医士和验尸官,整夜整夜守在嫂子的尸体边,我在门缝外看他,见他一直跪在床边,“呜呜”地哼哼,时不时地用手去推推**的死人,好像希望嫂子破涕为笑,坐起来似的。他守了七天七夜,尸体已经腐臭,他还是不肯离开,也不肯喝一口水,吃一点东西,下人们要冲进去拉开他,母亲阻拦了,说大哥从小就是这样。
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父亲第一次因为家务事回城,他一句话都不说,拖出大哥来狠狠地打。我很害怕,我想告诉父亲大哥几天几夜没吃没睡,但不敢上前,只好拉拉母亲的手,母亲抱着小弟,慢慢地摇头。我问母亲,父亲会打到什么时候?母亲说,会打到他站起来,或者死。
父亲用拳头、脚和刀鞘,大哥抱着头蜷成一团,在地上滚,他滚到到我附近的时候,我向后退了退免得被父亲误伤,我想这个动作可能激怒了父亲,他回头拔出刀骂了声“废物”就要杀掉我——我知道他一定是要杀掉我,他挥剑的动作里全是轻蔑,就像要杀死一条癞皮狗。大哥抓住父亲的手腕,站起来了——他那个时候看起来非常可怕,脸是青白色的,眼睛是血红的,头发披散着发出臭气,他对父亲说,“够了。”
父亲又走了,他在我眼前出现的时间,还没有在我梦里出现的时间长。大哥站起来了,可我私心里觉得,他还不如躺着的好。他开始变得有说有笑,和从前一样稳重又能干,处理嫂子后事的时候行礼如仪,聊起嫂子来轻松又惋惜。父亲常年在外,大哥在城里的时候就担起了半个父亲的责任,整天也忙忙碌碌,迎来送往的。大哥在家里拖了很久了,他要等到秋天,小弟过三周岁再走,毕竟长兄如父,三周岁,对北相国的男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日子,就好像七周岁是对东相国男童和女童最重要的日子一样。我们讲究三岁看老,三岁已经是男孩可以站起来可以说话的年龄,做对事会被夸赞,做错事会被惩罚,现在老人们还记得我“看三”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我对琳琅满目的物件、待杀的死囚、貌美的女孩、帝国的地图全都置之不理,我很愁苦,坐在大地上仰望星空,问奶妈:“这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非要挑一样不可呢?”大哥说是为了看看我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更愁苦:“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一定要我挑点什么,我誓死不从,从此之后,大家就沿袭了父亲的说法,叫我废物。
秋天还早,还有一个漫漫长夏要过,我就整日泡在陈记。婉豆喜欢穿白衣,白衣须洗得勤快,她那里就总带着一股落藜灰汁特有的青草烟气。去得早了,就有一盏梅子茶,温良爽口;去得迟了,正能赶上她端出一瓮清粥几个小菜——婉豆不备饮食,只是自己吃喝时总多弄出一份,久而久之的,老客人把陈记当做茶楼的不乏人在。后来想想,我在陈记其实也没怎么看过书,只是在家里总吃不下睡不着,一到这边来,随意找个角落,掀本书盖在脸上,就能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半夜打烊。
婉豆身上有一种很静的东西,是我平生从未遇见过的。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我父亲和哥哥都是很冷静镇定的人,只是他们身上的静,是猛兽潜伏的静气,迟早都会露出爪牙,腾空一击,和他们在一起,我只会紧张。我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婉豆这样安静温润的姑娘,来这座杀气腾腾的城做什么。我不能不为她担心,如果有人想要除掉她,根本用不着任何理由,她是青城人,这一条已经够了。后来也确实有件事证明了我的担心——有一天打烊时分,婉豆收拾书卷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有人出价五千裂币买你人头,小心。婉豆抿着嘴一直笑,我问她笑什么,她不说,问急了才答——“那人不会算账,这样乱来是要亏本的呀,我的人头十个裂元就买得到嘛。”
她不当一回事,我却很难不当一回事,我回去央求了大哥。本来么,一家书店的小事,大哥随意打个招呼就绝没有人再敢找她麻烦,可没曾想大哥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才答复我说:当今天下,我唯一看不懂的就是青城陈家。这样,你就用本来身份请那位陈姑娘来家里做客,只要她来,自然就没有麻烦了。我高兴地连连点头,向外冲的时候,听见了大哥在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虽然笨,也能猜到大哥怎么想,但他一定想错了,婉豆是我的朋友,我请她来做客,她肯定会来的。
“将军坞就要到了——”车主用力地指给我看,说山坳里面的黑影就是人家,邀请我再一同去过一夜。
我想离天黑还早,再说折进折出的绕路更费工夫,便婉言拒绝。车主也不勉强,替我收拾出一包风干栗子,两块腌肉,一葫芦麦酒,一盒火胆和一双半旧草鞋。我道了谢,问明方向独自上路,一路上浮想联翩,也没有细看风景,直到了宿鸟归巢,红霞满天的时候,我才恍惚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说,这是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感觉和《边界》里说的水手的感觉应该类似吧,起航了,海岸和人群渐渐消失,喧哗、送别、哭泣和思念也随之消失,前方和后方是一样茫茫的大海,这时候才明白,我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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