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转过头,发现了比尔为什么会产生这个误会。有客到访。
第二艘飞船已经在几千米外降落了,以我非专业的眼光来看,它跟我们的飞船一模一样。当我们匆匆穿过气闸时,发现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教授已经开始款待贵客了。令我们惊讶但不会让我们不快的是,三个来访者中,有一个是极其迷人的黑皮肤美女。
“这位,”福斯特教授有点疲惫地说,“是伦道夫·梅斯先生,科学作家。我想你们应该听说过他。而这位是——”他转向梅斯,“抱歉我没听清他的名字。”
“我的驾驶员,唐纳德·霍普金斯——这位是我的秘书,玛丽安·米切尔。”
“秘书”这两个字前只有一丝停顿,但足以让我的大脑的指示灯闪起来。我克制着自己没动声色,但我瞟到了比尔的眼神,不用说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和我想的一样,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梅斯是个高大、惨白的男人,头发稀疏,态度温和得有点假惺惺——就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物的保护色。
“我猜你们和我一样意外。”他带着不必要的热情说,“我根本想不到有人来得比我还早,当然,我也根本想不到自己会发现这一切。”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阿什顿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疑心太重。
“我正要向教授解释呢。请把那个文件夹给我好吗,玛丽安?
谢谢。”
他拿出一系列非常精美的天文画作,传给大家。这些画呈现出了在卫星上看到的行星面貌——当然,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题材。
“你们都见过这种作品,”梅斯继续说道,“但这些作品不同。这些画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它们是由一位名叫切斯利·博内斯特尔的艺术家所画,早在一九四四年就出现在《生活》杂志上了——当然,这远远早于太空旅行出现的时间。事情的起因是,《生活》杂志委托我环游太阳系,看看我能否找到这些富有想象力的画作的现实原型。在百年纪念刊中,它们将与真实的照片并排出版。是个好主意,对吧?”
我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但这会让事情变得相当复杂,我好奇教授对此有何感想。然后我又瞟了一眼米切尔小姐——她端庄地站在角落里,整件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嘛。
换作其他任何情况,我们都乐于遇到另一队探险者,但这一次我们得考虑“先来后到”的问题。梅斯肯定会尽快赶回地球,他放弃了原本的任务,所有的胶卷也用完了。我们很难阻止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阻止他。我们希望得到所有的宣传和支持,但更希望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来。我好奇教授的手段如何,也担心发生最坏的情况。
然而一开始外交关系还算顺利。教授灵机一动,让我们每个人都和梅斯小队中的成员结成对子,这样我们既是向导,也是监督员。调查小组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也大大提高了我们的工作速度。在这种条件下,任何人单独行动都是不安全的,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不便。
教授在梅斯这队人到达的第二天就向我们简述了他的方针。
“我希望我们能相处融洽,”他有些焦急地说,“就我而言,只要他们不带走任何东西,只要他们不在我们之前带着他们的记录回到地球,他们想去哪里、想拍什么都行。”
“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们。”阿什顿反对。
“好吧,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做,但我现在已经登记了对木卫五的所有权,昨晚就用无线电把它传到了木卫三,现在应该已经抵达海牙了。”
“可任何人都不能宣称天体为自己所有。早在上个世纪,人们已经就月球问题定下了这条规矩。”
教授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扭曲的微笑。
“记住,我并不是要把一个天体据为己有。我提出的是救援要求,而且是以世界科学组织的名义提出的。如果梅斯从木卫五里拿走任何东西,就是偷盗。明天我会委婉地向他解释一下情况,以防他耍什么小聪明。”
把木卫五当作救援对象当然显得很奇怪,我可以想象,我们返回后会发生一些相当专业的法律争执。但就目前而言,教授的举动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保障,也许能阻止梅斯收集纪念品——我们乐观地抱着这样的希望。
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来安排,终于成功地设法和玛丽安结成了对子,绕着木卫五的内部走了好几圈。梅斯似乎并不介意,也没理由介意。宇航服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监护人,它很容易让人认错人。
很自然地,我一抓到机会就带她去美术馆,给她看我的发现。她站在雕像前看了很久,我拿着手电筒照着它。
“这太美妙了。”她最后喘了口气,“想想它竟然在这黑暗中等待了漫长的几百万年!不过你得给它起个名字。”
“我起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使’。”
“为什么?”
“嗯,因为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看成一位使者,它带着对我们的问候。制作它的人知道,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人来这里,找到这个地方。”
“我想你是对的。‘大使’——没错,你真聪明。给人一种高尚的感觉,又有一丝悲哀。你能感受到吗?”
可以看出玛丽安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理解我的观点,对我展示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兴趣满满,这相当了不起。但“大使”是最让她着迷的,她一直在回味。
“知道吗,杰克,”她说(我想这是第二天的事,当时梅斯也去看了),“你必须把那座雕像带回地球。想想它会引起的轰动吧。”
我叹了口气。
“教授很想,但它估计得有一吨重。我们买不起燃料。只能等下次了。”
她看上去满脸疑惑。
“但这里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重量。”她反对。
“那不一样。”我解释道,“物体有重量,也有惯性——二者截然不同。现在惯性——哦,算了。反正我们不能把它带回去。瑟尔船长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真是遗憾。”玛丽安说。
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之前,我已经把这次谈话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忙碌而疲惫地收拾了一天的设备(当然,我们留下了不少设备,以备将来使用)。我们所有的摄影材料都已经用完了。正如查理·阿什顿[2]所说,如果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木星人,我们将无法记录下这一事实。我想我们都想要一个喘息的空间、一个放松和整理情绪并从与外星文化的直接接触中恢复过来的机会。
梅斯的飞船亨利·卢斯号也差不多准备起飞了。我们将同时离开,这个安排非常合教授的心意,因为他不放心让梅斯一个人留在木卫五上。
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当我在检查我们的记录时,突然发现六卷曝光的胶片不见了。这套照片完整地记录了艺术神殿的样貌。经过一番思索,我想起它们是我负责的,我非常小心地把它们放在艺术神殿的窗台上,打算晚点再取。
离起飞还有很长时间,教授和阿什顿正在补觉,我没理由不溜回去取回遗忘在那儿的材料。如果把它落下的话,势必有一番争吵,而我记得它的具体位置,只须离开三十分钟。于是我向比尔说明了我的任务,以防意外,然后就出发了。
当然,泛光灯已经不能用了,木卫五的外壳内部黑暗得有些压抑。但我在入口处留下了一个便携式信号灯,径直跳了下去,直到手电筒告诉我该落地了。十分钟后,我松了一口气,收起了丢失的胶卷。
向大使致以最后的敬意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可能要好几年后才能再见到它,而那个平静而神秘的雕像已经对我产生了非凡的吸引力。
不幸的是,产生这种迷恋的不止我一人。因为房间里空空如也,雕像也不见了。
我本可以蹑手蹑脚地回去,什么也不说,从而避免尴尬的解释。但我当时太气愤了,不可能思虑周全,我一回来就把教授叫醒,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揉着眼睛驱赶睡意,然后说了几句关于梅斯先生和他的同伴们的狠话,这里我就不重复了。
“我不明白的是,”瑟尔说,“他们是怎么把那东西弄出来的——就算他们这么做了,我们应该也能发现呀。”
“能藏东西的地方很多,他们可以等到周围没人了,再从船体里拿上来。即使在这种重力条件下,也一定是个不小的工程。”埃里克·富尔顿用敬佩的语气说。
“没时间事后聪明了。”教授野蛮地说,“我们有五个小时的时间来想办法。他们不能在那之前起飞,因为我们才刚过了与木卫三的冲位。对吧,金斯利?”
瑟尔点头表示同意。
“很好,我们必须先绕到木星的另一边,然后才能进入转移轨道——一个合理经济的轨道。”
“不错。这样我们就有了喘息的空间。那么,有谁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回想整个事件,我常常觉得我们接下来的行为,应该说是有点奇怪,有点不文明。几个月前我们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做出这些事情。但我们很恼火,也很紧张,我们与其他人类相隔千里,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一切都不同了。既然这里没有律法,我们就得自己定规矩……
“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阻止他们起飞吗?比如说,破坏他们的火箭?”比尔问道。
瑟尔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们不能做得太过火,”他说,“况且,唐·霍普金斯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我损坏了他的船,他绝不会原谅我。还有一个危险是,我们可能无法修理我们自己造成的破坏。”
“那就把他们的燃料掐了吧。”格罗夫斯直截了当地说。
“当然啦!他们可能都睡着了,船舱里没有灯光。我们要做的就是接上管子,再把泵打开。”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指出,“但我们相隔两千米。我们有多长的管子?有一百米那么长吗?”
其他人对我的插嘴置若罔闻,仿佛不屑解释,继续制订他们的计划。五分钟后,技术人员把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只须穿上宇航服做好工作就行了。
当我加入教授的探险队时,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最后会像那些古老的冒险故事中的非洲搬运工一样,把重物举过头顶。尤其是当这个重物是六分之一艘飞船时(福斯特教授由于个子太矮,并不能提供非常有效的帮助)。现在燃料箱已经空了一半,在这种重力下,飞船的重量大约是两百公斤。我们从非常缓慢,因为飞船的惯性还是没有改变。然后我们开始行进。
整个过程耗时不短,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轻松。但现在两艘船并排躺在一起,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亨利·卢斯号上的每个人都在熟睡,正如他们相信我们也在熟睡一样。
虽然我仍然气喘吁吁,但当瑟尔和富尔顿将加油管从我们的气闸中引出,并悄悄地与另一艘船连接时,整个冒险还是让我有种小学生恶作剧的乐趣。
“这个计划的妙处是,”在我们站在一旁观看时,格罗夫斯解释道,“除非跑到外面来解开我们的线路,否则他们无计可施。我们可以在五分钟内把他们的燃料抽干,而他们要花两分半的时间才能醒过来,穿上太空服。”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假如他们启动火箭,试图逃跑呢?”
“那我们双方都得完蛋。不,他们肯定会到外面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啊,泵来了。”
输油管像加压过的消防水管一样变硬了,我知道燃料正在涌入我们的油箱。亨利·卢斯号的灯随时都会亮起,里面惊慌失措的船员会飞奔而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事情出现了反**。他们一定是睡得太香,没有感觉到水泵的震动。但当一切都结束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只是站在一旁,像一群傻瓜。瑟尔和富尔顿小心翼翼地把管道解开,把它收回气闸。
“怎样?”我们问教授。
他想了一下整件事。
“我们回船上吧。”他说。
我们把宇航服脱掉,聚集在控制室里,尽可能往里走,教授坐在无线电前,打出“紧急情况”信号。只要他们的自动接收器会发出警报,我们熟睡的邻居几秒钟内就会被惊醒。
电视屏幕闪烁起来。伦道夫·梅斯在那里,看起来相当惊恐。
“你好,福斯特,”他厉声说,“有什么麻烦吗?”
“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问题,”教授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但你们那边丢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去看看你的油量表。”
屏幕上的人消失了,有那么一瞬间,扬声器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喃喃自语和喊叫声。然后梅斯又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又恼怒又惊恐。
“发生了什么?”他愤怒地逼问道,“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教授让他叫嚣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
“我想你最好来我们这儿把事情谈一谈。”他说,“走两步就到了。”
梅斯不确定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后反驳道:“你等着!”屏幕上一片空白。
“他现在不得不爬下来了!”比尔兴高采烈地说,“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富尔顿警告说,“如果他真想把事情弄得尴尬,他可以坐着不动,用无线电向木卫三请求支援一艘油轮。”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这得浪费好几天的时间,还得花一大笔钱。”
“是的,但如果他那么想得到雕像,他还是能得到它。而且只要起诉我们就能把钱讨回来。”
气闸灯闪起来,梅斯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他的心情平和得出奇,在来的路上,他一定是有了别的想法。
“好了,好了。”他和蔼地说,“你这又是图什么呢?”
“你很清楚。”教授冷冷地反驳道,“我说得很清楚,不能从木卫五上拿走任何东西。你是在偷窃不属于你的财产。”
“来吧,咱们讲讲道理。它属于谁呢?你不能把这颗行星上的所有东西都当作你的私人财产。”
“这不是一颗行星——这是一艘飞船,适用于救援法则。”
“老实说,这是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你不觉得应该等律师们来判断吗?”
教授冷漠而礼貌,但我看得出来,局势紧张,双方随时可能谈崩。
“听着,梅斯先生,”他用一种不祥的平静语气说,“你拿走的是我们在这里取得的最重要的一个发现。我能体谅你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法像我一样从考古学家的角度看待整件事。你归还雕像,我们就归还你的燃料,此事到此为止。”
梅斯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一尊雕像如此大惊小怪,要知道所有的东西都还在这里。”
就在这时,教授罕见地犯了一个错误。
“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一个人从卢浮宫偷走了《蒙娜丽莎》,还狡辩说卢浮宫里画作多的是,不会有人想念它。这座雕像的独特之处,是任何地球艺术品都无法比拟的。所以我决心要把它找回来。”
你在讨价还价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人觉得你很想要什么东西。我看了一眼梅斯眼中贪婪的光芒,然后对自己说:“啊哈!这下难缠了。”我想起了富尔顿说的给木卫三打电话要油轮的事。
“给我半个小时考虑一下。”梅斯说着,朝气闸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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