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杰瑞问道,“看到什么了吗?”
“那边的深色石头,我们到湖边时我就看到了。”
“怎么了吗?我觉得很寻常呀。”
“我觉得它变大了。”
杰瑞将毕生铭记此刻。不知为何,他从未怀疑哈金斯的说法。事到如今,他可以相信任何事,会长大的石头也一样。孤绝与神秘的感觉,暗色且微微沸腾的湖水,远方不断传来的风暴声响与闪着绿辉的极光……这一切都影响了杰瑞的心境,为他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不可思议的现实。然而,他并未感受到恐惧——恐惧稍后才找上门。
杰瑞看向石头。他推测差不多在五百英尺之外,碧色微光使估测距离或空间更为困难。那块石头(无论它到底是什么)看似一片接近黑色的物质,平铺在微微隆起的地面上方。物体旁边不远处,还有第二块类似材质的物体,但体积小了许多。杰瑞试着测量、记下两个物体之间的距离,好作为之后观察变化的参考。
尽管他注意到两个物体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心中的警铃仍未响起,只有一种令人费解的兴奋。直到空隙完全消失,杰瑞发现双眼摆了自己一道,绝望无助的恐怖感受才击中他。
那两个物体并不是什么会长大的石头。他们所目睹的,是片深色潮水,一个会爬行的毯状物体,正缓慢而坚定地越过山脊朝他们而来。
幸好,那股排山倒海的纯粹的非理性恐惧只维持了不超过几秒。加菲德想起引发恐惧的原因时,第一波恐惧情绪就开始消退:不停往前涌的深色浪潮,让他想起自己多年前读过一个亚马孙行军蚁的故事。故事中描述行军蚁如何摧毁所到之处的一切,实在过于生动。
不过,无论那片浪潮是什么,移动速度都过于缓慢,不致带来真正危险。除非物体从后方截断他们的路……哈金斯用唯一一副望远镜认真地观察。他是生物学家,坚守岗位。若非必要,杰瑞心想,实在不用像吓坏的猫一样逃跑,让自己出丑。
毯状物体移动至他们一百码外,哈金斯仍然不发一语,连动也不动。“老天爷啊,”此时杰瑞终于开口,“那到底是什么?”
哈金斯稍微回神,像雕像活了过来。
“抱歉,”他说,“我完全忘了你也在这儿。当然是植物呀,我们大概可以这样称呼它。”
“但它在动!”
“这值得大惊小怪吗?地球植物也会动啊。看过藤蔓植物的缩时影片没有?”
“那种植物至少还在定点,不会到处乱爬啊。”
“那海洋里的浮游植物怎么说呢?必要时还会游泳咧。”
杰瑞放弃了。反正,朝他们步步逼近的奇观也令他无语。
他还是觉得那个物体像块地毯——长毛地毯,边缘有流苏那种。移动时,物体的厚度不一:有些部分如薄膜,有些则堆栈至超过一英尺厚。随着物体逐渐接近,杰瑞觉得它的质感看来就像黑丝绒。他想,不知摸起来触感是不是也类似,又想起来,就算物体什么反应也没有,仍烫得可以烧掉他的手指。他发现自己处于惊吓过后那种头晕眼花、神经兮兮的状态,想着:“若真有金星人,我们两边可永远无法握手致意。我们会烫伤,他们则会冻伤。”
目前为止,它似乎没有察觉他们在场,只顾着无神地向前流动,像潮水般;除了偶尔攀越较小的障碍物,其他动作就与涨潮的潮水无异。
接着,距离他们俩只剩十英尺时,黑丝绒潮水突然调整了移动方式;左右两侧仍向前进,但中间则完全停滞不动。
“我们要被包围了,”杰瑞紧张地说,“最好先退后,确定无害再说。”
哈金斯立即向后退一步,令杰瑞松了口气。毯状物体迟疑片刻,中心点又开始向前缓慢移动,中心点与两侧前缘的凹洞逐渐填平。
接着,哈金斯又往前一步——它又缓缓后退。生物学家每往前一些,它就往后一点;哈金斯移动了五六次,每次毯状物体的消长流动都与他的动作同步。我从没想过,杰瑞心想,这辈子会看见人类与植物共舞华尔兹……
“惧热症,”哈金斯说,“完全是自动反应。它不喜欢我们发出来的热。”
“我们热?”杰瑞抗议道,“跟它们比起来,人类根本是活棒冰啊。”
“当然啦,但我们的隔热服却不是。它不知道其间差别。”
我真笨,杰瑞心想。当人凉爽舒适地躲在隔热服里头,很容易会忘记自己背上的空调单元正朝周围空气排放大量热能。难怪金星人急忙走避……
“让我们看看它对光的反应。”哈金斯说。他把胸前的照明打开,周围绿色的朦胧瞬间被一片炽白的光芒驱散。人类抵达金星之前,就算是白天,地表也从未出现过白光。如同地球的海洋,金星只有泛绿微光,渐渐变深,直至无尽黑暗。
白光造成的转变震慑了两人,他们甚至忘记出声赞叹。在白光范围之内,他们脚边的长毛丝绒地毯深浓的黑色瞬间消失,变得光彩夺目,出现以鲜艳的深浅红色构成的华丽图案,其中更掺入几抹金色。任何波斯王族都不可能下令要织工做出更奢华的地毯了;而这全是生物力量造成的意外结果。泛光灯打开前,这些鲜活色彩未曾存在,而来自地球的异星光芒一灭,因之而生的颜色亦将随之消失。
“季霍夫说对了,”哈金斯嘟哝道,“希望他地下有知。”
“说对什么?”杰瑞问道,尽管在如此美景前发问似乎有所亵渎。
“五十年前,季霍夫在俄国发现生长于酷寒气候的植物多为蓝色与紫色,而炎热地区的植物则多为红或橘色。他预测火星植物会是紫色,并说,假使金星有植物,就会是红色的。这样说起来,两个他都说对了。噢,我们可不能整天站在这里,还有工作要做呢。”
“你确定安全吗?”杰瑞问道,他心中的戒慎之心仍不愿散去。
“肯定的,就算它想碰我们的隔热服也办不到。再说,它已经要越过我们了。”
确实,现在他们可以看见整个生物(若它是单株生物而非整个群体),整片接近圆形,直径约一百码,正横扫附近地面,就像云朵的阴影随风移动。它停下的地方,底下岩石会出现无数小洞,可能由酸液腐蚀而成。
“是的,”杰瑞指出这点时哈金斯说,“地衣也是这样获取营养。分泌酸性物质、分解岩石。但拜托,别再问问题了……回到船上再问。我有好几辈子的工作得完成,却只有几小时能用。”
根本可说是流亡植物学……巨大植物的边缘非常敏感,若打算闪避,移动速度亦出人意料地快。他们仿佛在对付一块有生命的燕麦酥,却有一英亩那么大。除了自动闪避他们排放的热气,无论哈金斯采集样本或以探针侦测,它都毫无反应。它稳稳地向前流动,以诡异的植物直觉决定方向,覆盖山丘与低谷。或许它随着某种矿物质的踪迹前进;地质学家比对哈金斯所搜集的植物行经前后的岩石样本,分析之后,就能断言这个假设是否正确。
对于这项惊人发现,他们几乎没有时间思考,或列出心中无数的疑问。推测起来,这种植物应该相对常见吧?没费多少力就找到了。它们怎么繁殖?以茎繁殖、孢子、分裂生殖或其他方式?它们如何获得能量?有何亲属、天敌或寄生虫?它们应该不是金星唯一的生命形式——会这样怀疑本身就够荒谬了,毕竟,若找到一个物种,就表示有上千个物种存在……
最后,饥饿与疲劳终于让哈金斯与加菲德停下工作。他们研究的生物大可吃遍金星,可地球来的动物终究得休息。不过,由于它时不时会回到水边,朝水中伸出一条长管状的触须,哈金斯认为它的活动范围不会距离湖泊太远。
撑起加压帐篷,从气闸爬进去,并脱下隔热服,令人如释重负。他们休憩于矮小的塑料圆顶内,终于第一次想起这项发现的神奇与重要性。他们周围的世界将永远变得不同;金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行星,加入地球与火星的行列。
因为放眼太空,生命常会引发其他生命。任何行星的表面有生命成长或窜动皆是预兆,带来希望,向人类承诺,我们在这满布灿烂恒星与星云旋涡的宇宙中并不孤单。人类虽然还没找到可与之对谈的同伴,这却是意料中事,因为人类仍需探索眼前无数光年的距离与无尽的时光。同时,人类亦须保卫并珍视所找到的生命,无论在地球、火星或金星皆然。
全太阳系最快乐的生物学家葛拉罕·哈金斯在协助加菲德搜集他们的垃圾、将废弃物密封于塑料垃圾袋中时,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拆卸帐篷、准备折返时,已经找不到他们观察对象的踪迹。没关系,若还在这儿,他们可能禁不住**,又为了更多实验逗留,可是约定期限已迫在眉睫。
没关系,几个月内,他们就会带着一整队助手、更合适的设备和众人的关注再次前来。演化熬了十亿年,才让本次会面成为可能,再等久一点也无妨。
好一阵子,泛着绿光、浓雾笼罩的地景毫无变化;人类与猩红色毯状物体都遗弃了这里。接着,毯状生物又出现,流过风蚀浅丘。或许,它是同一个古怪物种的另一株,我们不得而知。
它流过哈金斯与加菲德掩埋垃圾的石堆,停了下来。
它不是感到疑惑,因为它并无心智可言。不过,驱动它不懈地行遍南极高原的化学本能激动不已:这里!这里!这附近有它所需的食物中最珍贵的:磷。没有了磷,便无法点燃生命之火。它开始轻抚石堆,渗入各个隙缝中,以探测触须又抓又翻。它的一切行为皆未超出任何地球植物或树木的能力范围,速度却为千倍。不到几分钟,它就找到目标,刺破了塑料膜。
接着,它大快朵颐,享用了比它所知的一切更为浓缩的盛宴,吸收了碳水化合物、蛋白质和磷酸盐,烟蒂中的尼古丁,纸杯与汤匙中的纤维素。它轻易地把这一切分解、吸收殆尽,古怪的身体未受任何伤害。
同样,它也吸收了一整个活生生的微型宇宙:在较老的行星演化出上千种致命的变异细菌与病毒。尽管只有少数在金星的高热与大气中存活,却已足够。毯状物体爬回湖中时,便将传染病散播至它的整个世界。
晨星号才要启程回到遥远的家园,金星已经垂死。哈金斯带回的影片、相片与样本远比他所知的更为珍贵——那是生命史上第三度试图在太阳系落地生根的唯一记录。
金星的云层之下,创世记已被画下句点。
(译者:张芸慎)
[1]本篇皆未注明温度单位,应为摄氏,因为金星表面均温460摄氏度,且英国于1961年1月1日起改用摄氏。——译者注
[2]希腊罗马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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