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数量达到空前规模的人口都被这些海绵一样的大厅和走廊吸收了,三千三百万人在他的己很满意这里白天阳光明媚,空间广阔无边,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重要人物,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逐渐减少,到最后都消失了。从这座城市的高处往下看,终于有可能想象这庞大的三千三百万人确实存在,想象到他将要承担的责任,想象到他的王权随时可能被推翻,而无数的子民却可能制造出暴风般的混乱。
他试图描绘他自己的生活。他惊奇地发现,尽管生活条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普通人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确,全世界的生命和财产并没有遭受到暴力的冲击,发酵疾病和各种细菌性疾病几乎已经消失,每个人都有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在这个城市的道路上会觉得很暖和,还不会受到风吹雨打,机械科学的进步和社会的实体组织的发展,使得这一切成为了可能。但是,他已经开始发现,人仍然是人,在煽动者和组织者的面前是那么无助,每个人都胆小怕事,每个人都为欲望所左右,但他们联合起来,力量是不可估量的。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身穿淡蓝色帆布衣服的人。他知道,在他他们愚蠢,不情愿参与这个世界的事务,也不乐意分享庸俗的快乐。他想到他那个时代的人虽然早已消失,但他们活着的时候怀有希望;有那么一瞬间,莫里斯在那本古老的小说《乌有乡消息》中写到的伦敦梦,胡德森在《水晶时代》中描写的美丽的理想国,出现在他面前那片无限失落的气氛中。他想到了自己的希望。
他的后半段人生此时已经距他非常遥远,那个时候,他**洋溢,做一个自由平等的男子汉的概念在他心中早已形成。他曾希望,不再有多数人为少数人牺牲,他所在的时代也是这样希望的,而且,他还轻率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曾希望,每一个女人所生的孩子都有机会获得幸福。而现在,在两百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希望仍然没有实现,整个城市都在满怀**地为这个希望而呐喊。两百年过去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随着城市的发展,贫穷、无助的劳工和他那个时代的一切痛苦,都愈演愈烈。
他对这些年来的历史已经略知一二了。他听说,随着超自然宗教在卑鄙的人心中的崩溃、公共荣誉感的下降以及财富的上升,道德的堕落也随之而来。人不再相信上帝,却依然相信财富,财富统治着一个卑微的世界。
对于这两个世纪的政治史,他的日本侍从浅野恰如其分地将其比喻成一粒被昆虫幼虫吃掉的种子。首先,有一粒种子充满了生命力,完全可以茁壮地发育成熟。然后来了一些昆虫,它们在种子的表皮虫把种子吃光了。然后来了一些次级寄生虫,比如姬蜂蝇,它们在幼虫中产卵,看!幼虫很快也变成了空壳,新的生物在比它先到来的幼虫的身体里,而幼虫则舒舒服服地待在种子的外皮之内。种子的外皮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形状,因此,大多数人仍然认为它是一粒种子,而且,就我们所知,它可能仍然认为自己是一粒种子,还活着,而且充满了活力。“你那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王国就是这样。”浅野说,“只是王权已经被掏空了。地主、贵族和绅士很久以前就和约翰国王一起出现了,虽然也有失误,但他们把查理国王斩首了,然后乔治国王走马上任,他只是个傀儡国王而已……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议会手中。但是,议会作为管理佃农的土地所有组织,并没有长久地掌权。这种变化早在19世纪就已经发生了。这些专营权一直在扩大,到最后,大量无知的人也都牵扯其中,“城市里的无数人”一起投票,但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毫无特色。选民多了,自然就会有政党组织出来管理。即使在维多利亚时代,权力也在向秘密、复杂和腐败的政党机器转移。很快,权力就掌握在为政党机器提供资金的大商贾手中。有一段时间,帝国的真正权力和利益明显由两个政党的委员会把持,这两个委员会受报纸和选举组织管理,由一小群富有而能干的人组成,起初他们互相对立,后来又联合起来。
对这样的情况,采取文雅的手段根本没有用。浅野说,世界上有无数的书可以证明文学对此做出了反应,而且其中一些书早在格拉哈姆刚睡着的时候就出版了。反抗的一方似乎只专注于研究,并坚定地只在纸上进行反抗。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夺取或剥夺政党委员会的权力都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而这是20世纪初所有深刻作品提出的普遍建议。在这些事情上,美国采取行动的时间比英国早一点,不过这两个国家采用的方式都是一样的。
反革命从来没有发生过。它永远无法组织并保持纯洁。人们不再多愁善感,也不再相信正义。任何一个大到足以影响投票的组织都变得极为复杂,会被有能力的富人破坏、瓦解或全盘收购。社会主义、民众政治、反动、纯洁的政党最终都将成为证券交易所的筹码,出卖他们的原则来为他们的竞选活动买单。富人最关心的自然是保持财产不减少一分一毫,要保持棋盘上畅通无阻,以便进行贸易游戏。就像封建社会保持棋盘畅通无阻,是为了狩猎和战争。整个世界都在遭受剥削,世界就是商业的战场,而比起早期历史上最黑暗时期的战争、瘟疫和饥荒,金融动**、操纵货币造成的灾难、关税战争,在20世纪给人类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因为沉闷的生活才是痛苦所在,而非迅速的死亡。
对于他自己在这一时期的发展中所起的作用,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在这个机械文明发展的连续几个阶段中,有一种新的力量越变越强大,也就是作为他的托管人的委员会。委员会一开始是帮助这个机械文明的发展,但很快就变成指导。起初,委员会不过是伊斯比斯特和沃明出资数百万而创建的一个组织,该组织负责打理财产,是这两个无儿无女的遗嘱人突发奇想的产物。但最初的委员发挥集体才智,迅速使得这个组织有了巨大的影响力。最后,他们通过地契、贷款和股份,通过无数种伪装和假名,渗透到了美国和英国的方方面面。
委员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并且提供了很多的赞助,所以,他们很早就进入了政治的舞台,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它不断地利用自己的财富来改变政治决策的方向,利用自己的政治优势来攫取越来越多的财富。最后,两个半球的党组织终于都开始听命于委员会,它变成了控制政治的核心委员会。它最后的斗争对象是各大犹太家族组成的默契联盟。但是,这些家族紧靠微弱的感情联系在一起,在任何时候,只要涉及遗产继承,那大笔的资源就会落进未成年人、女人或傻瓜的手里,婚姻和遗产一下子就使得成千上万的人变得疏远。委员会不会遭到这样的破坏,能够实现持续性的发展。就这样,委员会平稳地壮大起来。
最初的委员会虽然只有十二个能力出众的委员,但他们互相合作,让这个委员会成为了一个天才委员会。它大胆地追求财富和政治影响力,而财富和政治又可以互相促进。委员会以惊人的远见卓识斥巨资投入到飞行研究领域,并且是在最后时刻才对外公布这项发明。它利用专利法和各种半合法的手段,阻碍所有拒绝与之合作的调查人员。在过去,它会把所有能力强的人都招致麾下,并且为此付出丰厚的报酬。在那些日子里,它的政策充满了活力,而且从不出错,随着委员会不断地稳步增长,富人开始掌管委员会,他们不仅自私,而且管理混乱。一百年之后,格拉哈姆几乎成为了非洲、南美、法国、伦敦、英国的唯一的主君。实际上,委员会在北美很有影响力,而且控制着美洲。委员会买下了中国,并对其进行了整理规划,还控制了亚洲,削弱了旧世界的各个帝国,在经济上让它们遭受重创,而且与其作战并击败了它们。
这种对世界不断扩大的篡夺是如此巧妙地进行着的,成百上千的银行、公司、财团掩盖了委员会的所作所为,以至于普通人都还没开始怀疑,暴政就已经开始了。委员会从来没有犹豫过,也从来没有动摇过。通信手段、土地、建筑物、政府、市政当局、热带地区的地方公司、每一家私人企业,委员会都贪婪地收归为自己所有。它训练和组织委员会的雇员、铁路警察、道路警卫、房屋警卫、排水和线缆警卫以及耕农管理员。工会没有反抗,但却遭到了破坏、背叛和收买。委员会最终买下了全世界。最后,他们施展了最为厉害的一招:推行了飞行器。
委员会与其旗下一些垄断巨头的工人发生过冲突,随后开始明目张胆地干不法的勾当,相比之下,贿赂这种普通文明的行为根本不值得一提,这个时候,旧的法律见到委员会彬彬有礼地获得了巨大的利益,都有些惊慌失措,从而开始四处寻找武器。但是,军队没有了,作战的海军也没有了,毕竟和平的时代早已来临。唯一可能的战船还是委员会航海信托基金的大型蒸汽船。委员会控制着警察部队、铁路警察、轮船警察、庄园警察、计时员和秩序维护员,其数量是被忽视的旧国家和市政组织的小股部队的十倍。而且,他们制造了飞行器。有些仍然在世的人还记得伦敦下议院的最后一场大型辩论,下议院是合法的政党,但这个反对委员会的政党只是少数,只能进行绝望的斗争,下议院的议员们挤在阳台,看着长着双翼的庞然大物无声地在他们头顶上方盘旋,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就这样,委员会的权力达到了最高峰。允许无限且不负责任的财产的民主制度就此撕下了最后一点伪装。
格拉哈姆睡着后的一百五十年里,他的委员会揭开了伪装,以他的名义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统治着地球。选举弱化成了一种令人愉快的仪式,是每隔七年才会干的荒唐事,不过是一种古老而毫无意义的习俗,选举变成了社交的会议,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国教大会一样,时不时地召开,但毫无效果;英格兰国王虽然是合法的存在,却被剥夺了继承权,每天沉迷于杯中物,头脑迟钝,在一个二流的音乐厅里愚蠢地演奏。19世纪的宏伟梦想,普通人享受到的自由和幸福,以及荣誉感,这些通通因为对绝对财产的迷信而遭到了破坏,因剥夺普通公民教育的宗教纷争而受到削弱,宗教的纷争还剥夺了人的行为标准,并藐视道德的制裁。梦想、自由与幸福在面对发明和不光彩的企业时遭到重创。首先是敌对的富豪统治集团,最后是最高财阀的统治,终于土崩瓦解。委员会终于不再费事让宪法当局批准它的法令了。而格拉哈姆这个地球的主君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凹陷,皮肤发黄,既没有死也不算活着。后来,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成了那份遗产的主人,成为了大地之主!他醒来后,站在万里无云的空**天空下,凝视着他统治的无边的疆土。
他醒来是为了什么?这城市,这群住在蜂房里的绝望的劳动者,难道是对他那些古老希望的最后驳斥吗?还是自由之火,那在他过去的岁月里燃烧和熄灭的火,还在暗地里闷烧?他想到了叫人心情激动的起义之歌。难道那首歌只是蛊惑人心的把戏,目的达到后就被遗忘了吗?依然在他心中激起的希望,难道只是一些被抛弃的东西的记忆,是已经过时的信条的遗迹吗?还是具有更广泛的意义,与人类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意义?他醒来是为了什么,他能做什么?他不停地跟随着彼此,从不存在的黑暗进入死亡的黑暗。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一定是有目标的,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渺小,第一次看到了人类力量与人类内心渴望的悲剧性对比,是多么鲜明而可怕。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意外,也意识到自己的欲望是多么强烈。突然间,他的渺小让人无法忍受,他的渴望让人无法忍受,一股不可抗拒的冲动涌上心头,他很想祈祷。于是他祈祷起来。他含含糊糊地说着祈祷词,断断续续,而且说得互相矛盾,他的灵魂在时间和空间里紧张地挣扎着,穿越无数短暂即逝的生命的困惑,向着某种东西前进,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许那东西可以解释他的奋斗和忍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南边下方远处的屋顶上,享受着早晨清新的空气。男人拿出一个望远镜观察委员会大厦,并教那个女人如何使用。不久,他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毕竟从他们所在的位置上看不出任何流血的痕迹,于是,看了一会儿空**的天空后,她转身对准了瞭望塔。在那里,她看见两个身穿黑衣的人,只是那两个人太小了,让人难以相信他们是人,其中一个在观望,另一个对着空寂的天空比画着。
她把望远镜递给那个男人。他看了看,叫道:
“好像是主君啊。是的。我敢肯定。是主君!”
他放下望远镜子,看着她:“他在挥舞双手,像是在祈祷。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崇拜太阳?在他那个时代,这个国家并没有拜火教吧?”
他又用望远镜看了看。“他现在不摆手了。想必他是无意间摆出了那种姿态吧。”他放下望远镜,沉思起来。“他除了好好享受,也没别的事可做,只管玩就好了。奥斯特罗才是真正的掌舵人。奥斯特罗必须这么做,因为是他把所有这些愚蠢的劳工集合起来的。他们和他们的歌!他只要睡上一觉,这一切就都是他的了,老天,睡一觉就能得到一切。这个世界太奇妙了。”
[1]“黄祸论”形成于19世纪,是一种极端民族主义理论。“黄祸论”者宣扬黄种人对于白种人是威胁,白种人应当联合起来对付黄种人。当时主要针对的是中国人。格拉哈姆沉睡前生活在19世纪,醒来后依然受到当时民族主义的影响。——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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