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如温润的墨玉,静静地向上漫溢,不多不少,恰好三寸。
月光筛过听娘亭新生的藤蔓,在水面投下斑驳陆离的碎影,像一盘被打乱的星局。
璇玑阁的弟子们远远观望着,无人敢再靠近。
那甜腥的气味仿佛有了生命,在夜风中丝丝缕缕地探出触角,撩拨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勾起心底最深处对母亲模糊而温暖的记忆。
有人不自觉地哼起了童年歌谣,调子婉转而哀伤,随即又被同伴惊慌地捂住嘴。
谢昭华就在不远处,立于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
她没有看井,目光在自己掌心的一片枯叶上。
叶脉已经腐朽,只剩下脆弱的骨架,像极了被岁月抽干的记忆。
她回到自己的丹房,那间除了药香便只剩死寂的屋子。
她取出一只遍布裂纹的粗陶破碗,将枯叶置于其中,用一截沉香木缓缓研磨。
负责洒扫的弟子从门缝里偷窥,只觉得长老的动作透着一股不出的怪异。
那姿态不像是在制药,更像是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木杵与陶碗的每一次碰撞都沉闷而迟缓,碎屑纷飞,却没有任何药香逸出,只有枯败的尘土气息。
忽然,碗中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缕青烟。
那烟气并不呛人,反而带着雨后青草的味道,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勾勒出一张模糊的少年人脸。
偷窥的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那张脸,银发如瀑,眉眼清冷,分明是璇玑阁禁忌史中那位惊才绝艳的创始人——玄的早年影像。
烟雾构成的少年脸上,一串金色的符文如泪痕般滑过,那是由无数微光点组成的验证码,闪烁不定。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一个清晰的口型传递到每个注视者的脑海里:“你赢了。”
谢昭华面无表情,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她只是抬起头,对着那张烟雾构成的脸,轻轻吹了一口气。
烟人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瞬间瓦解,消散于无形。
当晚,异变在璇玑阁的藏书楼中悄然发生。
所有典籍,无论新旧,无论材质,都开始自动翻页。
纸张摩挲的声音汇成一片诡异的潮汐,最终齐齐停在了空白的卷首。
紧接着,书页上那些凝聚了历代先贤心血的墨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抹去,从浓到淡,直至完全褪色,不留一丝痕迹。
唯一剩下的,是每一页上都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指纹印痕,深浅不一,纹路各异,宛如有人曾用整个掌心,紧紧握住一片虚空。
自那以后,璇玑阁新入门弟子的第一课,不再是焚香抄经,而是静坐观掌。
长老们会发下一块特制的墨石,让弟子们将自己的掌纹拓印下来,而后终日凝视,并为那些交错的线条命名。
有人从掌纹中看到了山川河流,唤其“地脉”;有人看到了火焰与雷霆,称其“火线”;更有一位心思细腻的少女,她从那纹路中尝到了甜味,便将其命名为“甜河”。
旧有的知识体系在一夜之间崩塌,一种更原始、更个人化的感知方式,取而代代之。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荒原上,张阿妹正坐在一座废弃多年的观星台下嗑瓜子。
台上,最后一位坚守“正统星轨”的白发学者还在和一堆生锈的精密仪器较劲。
铜制的浑天仪、铁铸的圭表,以及数不清的齿轮和刻度盘,都承载着“天命有常,周行不殆”的古老信念。
张阿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只是专注地嗑着瓜子,将饱满的瓜子仁收进布袋,随手把瓜子壳抛向空中。
风从荒原上吹过,卷起那些轻飘飘的壳片,像一群没有目的的蝴蝶。
三日之后,一场罕见的狂风席卷了整个观星台。
无数瓜子壳被卷入高空,又精准地下,不大不,正好嵌入了那些精密仪器的齿轮缝隙之中。
学者在风后检查仪器,气得浑身发抖。
所有的校准都已失衡,指针偏离了它应在的轨道。
他愤怒地追查着“凶手”,却在日复一日的沮丧观测中惊骇地发现,所有被“污染”的观测数据,竟然开始与那些被他斥为无稽之谈的民间口传星谚惊人地吻合。
星辰不再遵循既定的轨道,它们的运行轨迹变得随性而“人性化”,时而停驻,时而追逐,仿佛夜空中的顽童。
十年后,这套被干扰后得出的理论,被后人戏称为“歪星学”,并逐渐成为新的主流。
观星台下那块刻着“天命有常”的古老石碑,不知何时被过路的孩童用石子涂鸦,改成了“天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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